陳應鬆
1
瘋狗進村了!
是兩條。它們沿著清涼埡子的豁口一路急急而來,清晨進入忘鄉村。它們是從鄖縣的石槽溪進入神農架的。一條是獨眼狗,一條是金黃色的長毛狗。無論美與醜,它們都是瘋狗;毫無自製,身帶毒液。事情的經過是:獨眼狗的主人家清理薯窖,其父下去了,沒有上來。大兒子急了,下去尋父,也沒有上來。其母再下去,又有去無回,兒媳呢,一樣下場。這家還有個上學的小兒子,中午回家吃飯,見家裏空無一人,薯窖口一片狼藉,十分驚悚,就順梯子下去,下了兩步,鼻中怪氣,胸口刮悶。這讀書郎乖了一著,忙爬上來,把自家的狗用繩子兜了,放進窖中,過了一會兒,提起狗,狗搐搦渾沌,雙目赤紅,突然一躍而起,向外跑去,瘋了;那金毛狗呢,是因為吃了有人仇殺後掩埋在山溝的腐爛屍體(據說是四川采藥人內訌——為一株百年人形黃芪),鑽進一片油菜花地裏,撒了一泡尿出來,登時亢奮難忍,狂奔狂噬,啃人啃樹……兩條瘋狗因氣味相投彙合後,就向清涼埡出發了。毒氣攻心,火土當令,隻好找有涼風的地方跑,這樣,跑到了忘鄉村,並由此拉開了一場瘋狂的人狗大戰。
最先遭難的是胡老幺的牛。胡老幺因為住在村口的半坡上。他的老婆本香早晨起來給牛喝水,把牛牽出來了,把水管上的木橛抽開了一點,讓水慢慢滲漏,牛就舔水。女人勤快,長得也還不錯,是山下一個茶場的,嫁到這山中峽穀裏後,辛苦得要死。但辛苦歸辛苦,臉上的顏色沒褪,因此胡老幺才沒去山外打工,他覺得家裏安逸,還有個聽話的兒子,七八歲了。喂幾箱蜂子,幾頭豬,加上牛,加上幾畝掛坡田,夠了。有蜂蜜酒喝,夠了。山中的日子安穩。可哪知道這年的春上他家的牛會被瘋狗襲擊呐。
他老婆本香讓牛舔水後,就在屋山頭的茅廁裏撒尿,聽見路上有細碎的聲音,抬頭一看,兩條怪模怪樣的狗,還以為是狼或是豺呢。分明是狗,可尾巴拖地,急走無定,嘴裏嘶嘶啦啦。牛正在道邊,那狗就順勢咬上了牛腿,倆狗各咬一口,再下口時,牛就發怒了,牛被咬時就在退下路坡,頭一甩過來,兩隻巨大的角就尋對手複仇了,倆瘋狗嚇得嗚嗚大叫,快速退去,見沒有多大油水,又調整步伐,向村中奔去。
本香感覺到是瘋狗,至少是野狗,惡狗。她怕狗,沒敢出來,拉住了茅廁的門。等狗一走,衝出來,跑進屋,又關上門,大喊尚在夢中的胡老幺:
“狗咬牛了!”
胡老幺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來。他對自己的財產聽得非常清楚,不要多問。他光著膀子,在門旮旯操起一把斧頭,邁出門外,找狗,狗已無影無蹤。再尋牛,牛呢,牛跑下路坡,到竹林子裏,狂烈地擺著大頭與犄角,疼得哞哞大叫,疼得受不了啦,它跳牛腳。
“等我穿了衣裳把那狗殺了,哪家的狗!”
他的兒子也睜著通紅的眼睛爬起來了。
村子裏開始大亂!
狗把張克貞的妮子小鳳咬了。
狗把一頭羊的脖子鑿穿了個大洞,死在路上,脖子還在咕嚕嚕地冒血。
狗把蹲茅坑的汪家老頭的雞娃子咬掉了。
狗咬死了兩隻雞,雞頭咬下來了,雞身卻在滿村跑。
狗還咬狗——
村民湯六福最鍾愛的一匹狗,黑子,烏黑發亮得像一塊焦炭,高大,威猛,忠於主人,並且目空一切。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狗。湯六福這人也是如此。湯六福是個英雄。他怎麼不是英雄,那年去四川背鹽,他的膝蓋摔破了,他就用斧頭割開自己的膝蓋,掏出破了的半月板,又放進去自己用牛骨頭雕的一個半月板,然後用縫衣針縫合。這樣的人還不能稱之為英雄嗎?後來雖然他走路還是瘸,窮得雞娃子打得板凳響,但這樣的英雄,天下有幾個?
兩條瘋狗碰到了一條英雄豢養的走狗,活該是一場鏖戰。黑子早晨起來,總是要爬到坡頂的路上麵,對著日出東方狠狠地撒一泡尿並且狂吠幾聲的。那兒有棵百年漆樹,是他的泄處。泄了,伸一個長長的懶腰,用陽光濯濯猩紅的舌頭,便開始叫了,有生人,無生人,也要叫。向東邊一扇巨崖的峽穀。可這時候,它一下子看見了兩條生狗。哪兒來的狗呀,毛色這麼可惡,到哪兒去呀?那兩條狗像沒見到它似的,垂著眼簾,隻顧看自己的腳下,還呼呼啦啦地吐涎。想就這麼從我的地盤過去,連個招呼都不打,這麼牛逼!於是黑子先是捏勢地從喉嚨深處咆哮了一聲,很低沉,是提醒,是警告。然而那兩個家夥依然不理,視而不見。我操你的老媽!黑子再不想跟它們囉嗦了,候到後撲上去就是一口,咬住了前麵的那獨眼狗。那獨眼狗已眼中起霧,肚裏白炭焚燒,心想誰還敢有這大的膽子惹它呀,於是以牙還牙。另一條金毛狗也趕快助戰,兩匹瘋狗咬一匹惡狗。三條狗咬成一團,黑子雖占著天時地利人和,可對付兩條咬紅了眼的瘋狗,也叫它夠受了。它狠狠地咬它們,它們也瘋狂地咬它,三條狗咬得日月無光,血肉橫飛。終於黑子還是占了上風,把它們咬出了自己的領地,咬到坡路的拐彎處,定住神一看,那兩條狗正在狠命地啃一塊石頭!
兩條狗牙齒叭啦叭啦地往下掉,黑子懵了,它直瞪瞪地看著,看傻了眼。後來,它嗚嗚地跑回家。
湯六福隻聽得狗在外頭與狗打架,因為春天了,以為黑子又找到了情人,在“走草”呢。聽見狗的嗚嗚的聲音,出門一看,狗哪還是狗,一顆眼珠子都掉出來了,渾身血糊湯流。什麼東西咬了他家的狗,該不是野牲口吧?他喚自己十二歲的啞巴兒子快去看看。啞巴兒子操起一根木棒,赤著腳就向坡上跑去。這時,他聽見村裏響起了一陣“瘋狗來了”的喊叫。
“什麼,瘋狗?”
村長趙子階來不及想什麼,急匆匆抓起村裏惟一的一把槍,派出所特批的護秋的槍,就趕往出事的地點。這是他護身的法寶,心裏的底氣。他快六十啦,後勁不足啦,加上村裏總有一些混賬東西,時常與他過不去。你就是堂堂做人,萬一他們把手中的刀或者斧頭砸過來,你總要有個自衛的家夥。謝天謝地,這種事至今還沒有發生過。他與村民們還保持著上個世紀殘存的互相微笑的美德。他是個微笑的人,尖尖的下巴,平坦溫和的額頭,一雙粗大的手。走路的時候看上去像一隻野雉。他過去是木匠,村裏人所有使用的木器都出自他之手。那時候他是個細心的人,手拿鑿子和斧頭,兩耳不聞窗外事。在一次選舉會上,有人給鄉工作組的人說:趙木匠經常耳朵夾一支紅藍鉛筆,他有文化,這樣就推舉他做了這個大山腹中的、一個僅二十家七十來口村子的村長。這個村往東走二十公裏才能到公路,往南走二十五公裏才能到公路,往西走一百公裏還是山和森林,往北走就走到四川去了。
趙子階走著走著,有人奪走了他的槍,他沒看清楚人,那人和另幾個人說是去趕狗的,手上的槍就像一片樹葉被風卷走了。一堆人正圍著一頭咬死的羊看。情況馬上就彙總到他這兒來了,哪兒來的狗,往哪兒去了,咬死咬傷了多少人、畜等等。
“人,趕快送到鎮上去診治,主要是打防疫針。哪家的孩子哪家抱。”他突然順嘴使用了一句伍鄉長經常教訓村幹部的話,他覺得這話用的時候和場合都太好了。然後他又說了一些治狗咬的土方,他說的是有六神丸的快獻出來,老煙屎敷傷也行,最好加點紅糖和蓖麻粉。另外有人獻出了一個叫狂犬湯的方子,什麼斑蝥雄黃、茯苓雙溝、防風半夏之類。另外有一些人去追狗了。趙子階分析了一下形勢,形勢並不是很嚴重,咬傷的牲畜殺了吃掉,不想殺就治治。因為狗沒有抓住,他也沒看見,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狗,不是瘋狗,那就算虛驚一場。瘋狗怎麼會跑到這個閉塞的老山溝來呢?尤其不敢相信的是把汪爹爹的雞娃子咬掉了,這是個稀奇事,他得去看看。汪爹爹年輕時可是個花爹爹,老了總得在晚上握著自己久經沙場的那東西想點往事,這一下不是斷了他的活路麼。正準備去幾家看看時,汪爹爹的兩個兒子忽然來報,汪爹爹死了,忘鄉村的一個花爹爹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想到這兒,趙子階莫名地鼻頭一陣發酸。死了人了,問題就顯嚴重了。他對那些還圍在死羊邊的遲鈍愚頑的村民來了火氣,大罵道:
“媽勞個逼的,還不去打狗啊!”
大家一哄而散。
孤身一人的時候他就想到找槍。這是往年一個人長期走老林時形成的習慣。可是槍不見了,他的記憶力非常糟糕,有人提醒他是胡老幺拿走了,因為胡老幺的牛咬了。“那你們給我找根棍子。”他有些慍怒。他接過一根別人遞給他的不太光溜的棍子,指揮大家按距離排開,沿著瘋狗奔去的方向,涉過一條河,進入村子西南的一麵大坡,那兒是個灌木叢生的樹林。
亂找了一氣,已近中午,沒有狗吠聲,也沒有聽見槍聲,也沒有人的吼聲,樹林、村子,都安靜極了,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趙子階鑽出林子,有了一頭老汗。他揩著汗,他想去看看張克貞的妮子小鳳。那個妮子是一個很標致的妮子,可就是衣衫破爛,頭發花白,瘦瘦丁丁,是一個嚴重營養不良的妮子。趙子階還記得妮子的媽是怎樣熱熱鬧鬧迎進山裏來的,因為她嫁了一個現役軍人,所以她才進入這個光照不足的高山深處。但是複原回來的張克貞一直到把最後一套軍裝穿破,也沒有讓家庭有什麼起色,並且成了一個懶惰的、好酒貪杯的、煙癮極大的蔫男人。於是小鳳的媽丟下小鳳,離開了這個山村。現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屋裏留下小鳳的爺爺、小鳳的爹和小鳳。而現在她被狗咬了。她咬得可慘了,狗拉去了她腳踝那兒的一塊皮。她爺爺和她到山裏挖了幾天柴胡,賣了給她買了一雙心儀已久的白球鞋,剛穿上一天,晚上家裏的貓在鞋子裏撒了一泡尿,讓她心疼得不行,清晨起來到路邊水溝裏洗,哪想到與那兩條狗遭遇了。
小鳳躺在床上,腳上已被她爺爺用紅糖敷好包了。小鳳的爹張克貞在火塘邊抽煙。
“小鳳,你說說那狗看看。”趙子階說。
小鳳已經有十三四歲了,可看上去卻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沒有發育。這孩子就講了那兩條狗是怎麼回事,她講得很清楚,趙子階總算在心裏給這兩條狗畫出了一個凶惡的形象。
“但是,是不是瘋狗呢?”
小鳳晃著腦袋,不置可否。小鳳的爺爺也說怕不是吧。趙子階盯著小鳳,突然覺得她要死了,他大聲說:“快去打針。”張克貞不動,沒有反應。一頭茅草似的頭發,一個髒脖子,一圈沒有翻下去的破衣領。抽著煙,進入了洪荒。那煙味有一股黴味,他一定是在鎮上供銷社買的黴煙,那煙便宜。他時常買這種煙,聽說鎮供銷社跟他熟了,總把發黴的煙給他留著。趙子階知道他經常在門口翻曬黴煙。牌子本身就很次,誰都不願接他奉來的煙,漸漸地,他也就知趣一個人吸了,這麼,越來越孤僻,越來越呆滯。誰都不會相信,他是個偵察員出身。
讓他出錢去給孩子打針(聽說要一百多元呢),那不是說洋話,在虱子身上扒皮。
“是瘋狗,一定是瘋狗!趕快賣豬,給小鳳去打。”趙子階聲音發顫,又補了一句:“沒聽說汪爹爹死了嗎!”
張克貞懶洋洋地說:“那是咬在了要命處。”
“你就這個妮子啊,我跟你說。”趙子階走出來,仿佛在地府遊了一遍。他為什麼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他為什麼發冷呢。
外麵才是人的世界。他想到張克貞。這兒,這個地方真讓他沒有了一丁點兒生活的動力了嗎?他能不能振奮起來?陽光真的很明媚,但風很冷,這個地方,花倒是都偷偷地開了,還有油菜花,與山外的世界一樣的黃,還有野丁香和禿瘡花,有的在石頭上開著,有的在牛糞上開著。杜鵑也在打苞,走到哪兒都是打苞的杜鵑,映山紅。可是這麼好的風光為什麼不能給人以激勵呢?村裏最好的地方,最好的陽坡地,都給了他,因為他是複員軍人嘛,他對咱們國家有功嘛。他這麼想的時候腦子裏猛然蹦出來一個想法:一定是瘋狗。他又想到這個上來了。不是瘋狗為什麼狂咬亂噬?他要去說服張克貞,救那可憐的妮子一命。
他又踅回去了。
張克貞豬圈裏的豬有三頭,全是小鳳喂的,這個小鳳。張克貞看到村長趙子階又回來了。趙子階不想和他說別的了,像一墩木頭站在大門口:
“克貞,你還不動?你是死的!”
沒應聲。
趙子階幾乎有些憤怒了,他說:“要我動手嗎?好,我就不客氣了。”他一腳跨進了豬圈,順手抓到一根麻繩。張克貞的爹出來了。趙子階不曉得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拽住一頭豬,先抓豬耳,再掃腿將它扳倒,跪在豬肚上,就開始往豬蹄上纏繩子。張克貞總算出來了,橫來一腳,使暗勁想撇開趙子階:“你,你不要。”小鳳也來拉繩子了,父女倆與趙子階對抗,拉拉扯扯。趙子階畢竟是上了年紀,他哪是他們的對手。
“搞什麼?”趙子階不放手,他不放。他的手上、身上都是臭熏熏的豬屎,他怒吼道:“媽勞個逼,歪嘴巴吹火,邪完了!”
他捆好了豬。有張克貞的爹幫忙,他堅持到底了。他有勁。“背上。”他說。他的臉上都弄到了豬屎,後來在頭頂捋了一把冬青的葉子,手上卻突然蜇得生疼。噢,抓到了一隻毛蟲。他走上坡,回頭望去,張克貞的爹已經將豬放到背簍上了,並在嗬斥張克貞。
“這才是對的。”趙子階被一種勝利的喜悅吹拂了。他坐在坡上,很疲憊。沒有打狗的人。坡叫臥虎坡,一邊是張克貞的地,一邊還有湯六福的地。湯六福就住在此。
非常肥沃的土地,最好的土地。可是那兒蹲著一個張克貞搭的茅棚,看莊稼也歇牛的。就像一個美女,穿了一雙破鞋。
此刻,他看到了湯六福和他的黑子過來了!
我憑什麼走到這兒來呢?我現在正在喘氣。村長趙子階手握著棍子冷汗直淌,那狗咬過他,那狗如今被咬了。咬了不也瘋了麼。當年咬他,當然是湯六福唆使的,因為湯六福交不起這款那款,沒有辦法,趙子階就帶著鄉清算小組的幾個人去牽他的豬子,結果趙子階腿上留下了一排光輝的齒印。
可憐的狗!他現在看到的那狗就是如此,它慘啦,它千瘡百孔,喪魂落魄,渾身上下裹滿了布筋。湯六福把狗往他屋後不遠的一個山洞裏牽去,那兒是他家的一個天然牛欄。
湯六福直嗵嗵地邁著腿,像一個軍人,身板端直,一個殘廢軍人。你別看他胡子拉碴,那胡子長在他嘴上,就是一股威風和殺氣,像剽悍的土匪。
“殺了它!”趙子階說。他在風中大聲說。
“又不是你的狗。”湯六福說。
“被瘋狗咬了的狗也是瘋狗。”
湯六福根本沒聽他的,還好,湯六福這次沒喚狗咬他。喚不了啦,狗快死毬啦。
霧氣一陣陣漫上坡來,天似乎要變了。老林子裏傳來了稀落的趕狗聲。狗去了哪兒呢?他的槍又沒了,他想先回家去等消息。他回過頭猛一下看到了坡頂那張克貞的茅棚子旁,有一條狗,對天吠著。他的心咚咚直跳。又沒有人,又沒有槍,他喊湯六福嗎?他攥緊棍子,鉚著膽往那兒靠近。
“嗷!嗷!”他學狗叫,想把狗喚出來,前後沒有,估計鑽進了茅棚。
他先是用棍抽茅棚,抽了一會,撥了條縫,往裏看,裏麵沒有什麼,就一堆未燒盡的柴薪,幾塊磚頭,幾泡牛屎。我該不是眼花了?他想起老眼昏花這個詞。正在惶然四顧的時候,又似乎在不遠的一座山梁上看到了女兒秀妮。
她跑出來幹什麼?
2
要走出老龍峽得過五次河,其實就是一條河。路在河這邊河那邊拐來拐去。
張克貞背著豬牽著自己的妮子前一陣還是很輕鬆的,過頭道河時也順利,父女倆挽著褲腿就下了水。小鳳的腳傷了,可她過河時沒要爹背,她自個兒走。她爹張克貞說:“這也好,狗咬的地方被這河水一冰,毒性就去了一大半。”“您的意思是不要去鎮上了麼?”張克貞沒有說話。四月的河水的確很冰,就像從冰窟裏流出來的。上了岸繼續走時,豬不幹了,發狠地叫,不掙斷繩索不甘休的樣子。張克貞沒了主意,他想,趙村長總是好心。把豬沒法,看看天,太陽在哪兒還看不見呢,峽穀一線天,天色暗得像黃昏。小鳳在後頭撫摸著豬,哄它,那是自己喂的豬,見捆得這個樣子,淚就掉下來了,就喊她爹:“爹,回去吧。”
張克貞不回答。他放下豬,鬆綁,豬下了地,自由了,不吵不鬧了,還尋路邊的野草吃。張克貞去牽豬,他的意思很明了,走。小鳳也沒話了,弄了根樹枝趕豬。這樣過第二次河了。這水有些陡急,河麵不寬。張克貞不知道怎麼讓豬過去,豬不可能遊過去,它不是狗。水雖然不深,但淹過豬頭是沒有問題的。張克貞就去抱豬,也不管豬身上的髒物。張克貞當過兵,要真用力,還有一把力,走了幾步,石頭一滑,在水裏摔了個跟頭,豬也離了手。他去抓豬,哪還抓得到,眨眼間豬就順水流跑啦。
小鳳也去抓豬,父女倆都弄得一身精濕,淒淒惶惶地爬上岸來,絞著衣服,望著下遊。
“唉!”張克貞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情,一拳砸在樹上。他的一口豬沒啦。小鳳呢,她在那兒偷偷地哭泣。想奇跡發生是不可能的,追都沒法追,下遊是茂密的灌木叢,裏麵刺藤如織。
“走啊,回去啊。”張克貞說。小鳳還癡癡地望著那河的下遊,水霧騰起的地方。
這時村裏忽然來了幾個人。
趙子階以為他們是來幫助打狗的,細眼一看一琢磨,與狗無關。
“我們是來捉人的。”鄉裏管計劃生育的屈委員張著兩顆鋒芒畢露的齙牙說。
“你們不打狗?”
“我們先把人捉了。”
“你們來時碰見了我們去鄉裏送信的人嗎?”
那幾個人都搖頭。那幾個人中還有山那邊高坪村的一個穿花襯衣的村長,一個大頭婦女主任。事情是:忘鄉村姚家大兒與住在高坪村的表妹同居了,而他表妹還未滿二十歲。
“她墮了胎。”他們說。
在這樣的山溝裏,一個女子墮胎是什麼人也瞞不住的,無數雙晶亮的眼睛都盯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這事兒趙子階無言以對。而且幾個人都被門口的風吹幹了汗,眼巴巴地等著村長燒飯給他們吃。“這是來添亂的。”趙子階要尋找他的女兒秀妮,她的媽到房縣一個什麼地方給秀妮弄藥去了。秀妮這麼亂竄,瘋狗咬到她了咋辦?有一忽,他想幹脆咬到了也好,咬死了也好。他為什麼咒她,罵自己的女兒?他不願說出女兒“瘋”了這個字。不願在意識裏凸顯它來。女兒不過有點神神經經的,還能知道自己的衛生,笑的時候還不至於太難看,太傻逼。他正焦頭爛額時,這幾個人跑來搗蛋了。
“那就自己燒飯吧。”那幾個人說。家裏沒有女人,那幾個人在大頭婦女主任的吆喝下,就找米下鍋了。有人開始剁臘蹄子。
開飯的時候人都回了,先是老婆牽著戴紅呢帽子的秀妮回了家,後來是去鄉裏送信的轉來了。再就是胡老幺還槍來了。
“沒有見著。”胡老幺說。
“我見著了。狗還沒有離開村裏。”有一個人說。
“我們一直趕到老龍坪村。”另一個人說。
“算了吧,算了吧。”趙子階一陣失望地趕他們各自回家去。他不想跟那幾個客人鬧酒。他沒有情緒。天已經黑了,他提著槍去村裏遛了一圈。汪家爹爹的屋裏正是一片哭聲。他覺得問題還是嚴重的。更嚴重的問題是,老伴給他講,沒搞藥回來,那個郎中講,隻有給秀妮找個有火罡的人,衝衝陰氣。那哪是郎中,一定是巫婆。到汪家爹爹那兒隻吃了一支煙就溜了,這樣的哭聲把村裏鬧得哪來一點火罡?他當麵就小聲罵了自己的老伴一頓:“信這種鬼話!”老伴有鼻子有眼地說:秀妮小時候被人退了眉火。
他胡轉悠時,碰見了一個人,胡老幺,正在水溝邊刷他的牛。
“它咬得重嗎?”他問。
胡老幺說:“它一隻腿瘸了。”
趙子階遞給了他一支煙,他們對燃火,村子裏無比寂靜,雲上來了,本來就沒有月亮,星星遮住了,風也來了,橡樹和山毛櫸發出嗚嗚的聲音。
“它們未必去了清涼堡?”趙子階自言自語地說。
這樣他們都在黑暗中把目光投向了村裏最高的山峰清涼堡。它高踞在那兒,那個黑魆魆的古老的寨堡,在灰青色的襯景裏,陰森、厚重而威嚴。
“寨子裏麼?”胡老幺說。從他身上被風送過來一股熱辣辣的體氣。他還算個人。村裏已經不多的年輕男人中,他讓人有幾分好感……趙子階趕快煞住了這些想法,他有些羞愧,甚至悔恨。“老子不信這個。”他在心底裏製止自己說。
“寨子裏都說有鬼。”趙子階這麼說。
“那是樹吼,哪有鬼。”
“樹吼不是那樣的,有人說是白蓮教操練的聲音。嘿嘿,也是鬼話,白蓮教都兩百年了,還能喊個什麼,我也不信這個。那是扯雞巴淡的。”他說,“全扯卵蛋。什麼喊‘殺呀殺呀,殺了官府坐江山呀!明王出世,官逼民反’呀!扯毬蛋!老子才不信這些鬼話。”
他惡聲惡氣地發泄著,他一路走一路罵,他要擺脫這個春天的穢氣。
再次發現瘋狗進村,是那清晨早起捉姚家男女的幾個客人,他們上山時,因為保持著安靜,隻有幾雙腳板踏地的聲音。姚家獨一家住在山上的一個小坪上,由忘鄉村會計帶路,姓柳的會計手握棍子開路,天有些亮了,女貞子樹的葉子格外明亮,這天的天氣肯定不錯,而且鳥叫了起來。這時候,走在後頭的人見霧裏有兩隻野物在潛行。“有野物!”他是這樣喊的。
大家駐了足,開始聚攏,看是什麼野物。
狗叫了。叫得生疼。狗從一條斜路朝山下呼嘯而去。
“是瘋狗!”柳會計肯定地喊。
於是一夥人就去打狗。狗跑得比人快,鄉裏的計生幹部趕忙阻止大家說:“回來回來,不要耽誤了咱們的正事。”他們要去包抄姚家的房子。
瘋狗再一次進入了忘鄉村肆虐施暴。它們見什麼咬什麼,窮凶極惡,它們的死期也就快到了。
十幾條狗組成了數道防線想把兩條瘋狗阻截,趕出村外。這些本地的狗也是些聽了命令不要命的狙擊手。三四條一隊團結作戰,前後夾擊,卻被咬得鮮血淋漓,落落大敗。
瘋狗躥進了一個豬圈,這家的狗為保護十幾隻剛出生的豬娃,緊緊拖住一條瘋狗的腿,可十幾隻豬娃手無寸鐵,嬌嫩可口,還是被悉數咬死了。
忘鄉村分上村與下村,中間有一大片鬆樹與剝皮樹林,裏麵有許多自由自在的鬆鼠和社鼠。兩隻瘋狗在穿過鬆林時,咬死了一隻受驚嚇掉落樹下的鬆鼠和兩隻挖洞的社鼠,於是憤怒的鼠們用它們銳利的齧齒展開了一場與瘋狗的血戰。鼠們跳上瘋狗的背,輪番噬咬。鼠們像雨前的螞蟻一樣,它們采取了鼠海戰術,前仆後繼,瘋狗陷入了鼠陣,了無方向,被那些野性的齧齒動物啃得如蜂窩一般,嗷嗷大叫。戰鬥持續了一個小時,幾十具鼠類的屍體橫陳,血光閃閃。狗呢,狗,被人緊緊包圍啦。
村長趙子階和他的村民在下村隘口的石崖上獰笑著,複仇的時機來了!大家看著村長先生叼著煙,一隻腳踏在石頭上,很吊兒郎當地摟響了火,一條狗“噗”地倒地,另一條也“噗”地倒地。槍聲許久沒在村子裏出現過了,這一響,大家看見村長趙子階又有了一些光輝。是他打死了狗,是他為民除害。村裏腥風血雨的兩天結束啦。人們鬆了一口氣啦。
狗一倒下,所有的人都手舉著大刀、棍子朝狗狂奔而去。“掏心哪!”“砍它的腦殼啊!”
那些對瘋狗恨之入骨的人除了想把它們剁成肉醬外,還想取狗心和狗腦去敷被咬的傷口,聽說一敷就好,不會發瘋病。
大事不好,打死的瘋狗必須就地掩埋或者焚燒,以免疫情擴展,鄉裏有批示。並不止清涼埡子一帶發現了瘋狗,縣裏許多地方也發現了瘋狗。這是怎麼啦,這個春天怎麼啦?趙子階又一次朝天扣動了扳機,這槍聲喝止住了那些人,他們回過頭去看村長,看到了一張比瘋狗還凶的臉。
“誰敢動狗?誰動動看,老子崩了他。”
“燒狗吧,燒了吧!”有人知道他的意思,這樣說。
燒,好,燒就燒吧。但是有人不甘心,受害者的家屬,朝瘋狗砍著,踢著,踩著。火就架起來了,在太陽響亮地升起的那一刻,油菜花的濃香從山崖上一陣陣卷過來。一堆燒狗的柴燃起來了,空氣登時被狗毛、狗皮和狗骨的騷怪氣味所取代。
“看,他們來了!”
被焚狗的火烤得熱汗直淌的人們循聲望去,哈,那幾個昨天來的客人已凱旋而歸,他們押著姚家未過門的媳婦,趕著一頭牯子。這牯子肯定沒收了,因為他們說了,計劃外懷孕是得罰一千元的。姚家的媳婦一臉的幼稚,她跟著他們走著,還牽了牛繩,那牛服她。
“哈,勝利了。”鄉裏的齙牙計生幹部得意洋洋地說。不知是說他們,還是說打狗的人。
沒有誰理他們。大家瞪著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們。
“嗬嗬。”齙牙說。他們繞過火堆,每個人手擋著襲人的火氣。那一堆焚狗的火,仿佛是故意擋著他們似的。
“嗬嗬。”趙子階在跟他們笑。
燒狗的黑煙彌漫在峽穀裏,一隻孤獨的鶇鳥回應著另一隻鶇鳥的叫聲。人們的目光盯在被押走的那個墮了胎的女孩身上,跟著她。“哞——”她牽著的那頭牛突然悲憤地叫了一聲。
那個晚上,所有被咬傷的狗沉寂了半夜,到了三更天,便全吠開了。接著鬆林裏出現了異常的響動,鬆鼠、社鼠和田鼠,還有一些小動物,煩躁不安,嘰嘰喳喳,到處亂竄。
再是豬、羊、雞以及所有的畜禽,都回應著狗的叫聲,仿佛兵荒馬亂的日子來了。
恐怖的夜晚!
致命的毒素在空氣裏比風傳播得還快。多年的經驗告訴趙子階,必須趕快把那些狗和其它有異常舉止的畜禽打死,處理掉,否則後果隻會越來越嚴重,天下大亂,他可擔待不起。
一夜起來全村都是紅腫的眼睛。大家圍了上來時,趙子階果斷地說:“殺,殺死它們,不要手軟!”
有的一籠的雞都是這樣,都指望雞養家糊口的。有的一圈的豬也這樣,也要提前操刀麼?
“隻有殺,不能手軟。”村長就是那句話。
有一條狗已經先行瘋了。事情很明顯了,是瘋狗,狂犬。那條瘋了的狗跑進山林,先吃死鬆鼠,然後——據看到的人說:它與一隻不知從哪兒跑來的青鼬對上了陣,青鼬已經咬傷。
事情不像傳說。過了幾天,一個兩歲小兒在山坡邊拉屎,聽到哭聲,家長即跑去找小兒,小兒的腸子全被掏出來了。這是青鼬幹的!青鼬掏人的腸子啦,青鼬瘋啦!
青鼬,青鼬!
伍鄉長突然來了信,要趙子階速到鄉政府去。趙子階傷神不已,可還是得立馬行動。他背上了背簍和幹糧,把事情給柳會計交待了一下,踏上了去鄉政府的長途。
走到晚上暮霧輕浮的時候到了鄉政府。上了鄉政府那樓梯嘎嘎作響的樓上,伍鄉長正在虎視眈眈地等著他。伍鄉長的嘴角帶一點笑意,可那是難看的痛苦的獰笑。為這個送給趙子階村長的笑意,他肯定準備了好長時間,像一顆炮彈,等候到獵物了便放。
他要放了!他手拿著一份看起來很重要的文件。文件太多啦,為什麼這麼重要,甚至嚴重,問題嚴重,他那張鍬板臉就透出這樣的信息。
“我還錢給你呢,趙村長。”第一句話是這樣的。
“你給我錢?”
“請你給郭大旺帶回去,三十五塊錢。”他努了努嘴,趙子階就看到了桌上的確放著一些黑乎乎的錢。
趙子階的腦袋差一點炸開了,郭大旺又闖了禍,可這錢……
“哈哈。”伍鄉長用手指關節敲打著桌子,發出幹燥的笑聲,“他提去了兩隻雞,兩瓶酒,趁人不注意,丟到別人辦公室了,省信訪辦將其折錢寄回來啦!你想想,什麼酒?除去兩隻雞二十元,還有十五元,是什麼酒?村長先生,你猜猜看,是什麼酒?”
伍鄉長的逼問實際上就是在調戲他,嘲弄他,他是一個老人了,至少比眼前的這位鄉長大一個小夥子,可鄉長在盡情地嘲弄他。他無地自容,他如坐針氈,他飯沒吃,水沒喝,步行數十裏山路就是來讓年輕的鄉長嘲笑一通的?
“可笑啊,可笑。”伍鄉長可能看出了趙子階的尷尬中透出的那緊緊壓抑著的情緒。他的話是指向郭大旺的。可是,他突然把那份文件摔到了趙子階麵前。那是一份“對近期可能發生赴京赴省上訪人員的排查情況”。鄉長的憤怒就是為這個。
“看好自己的門,管好自己的人。誰家的孩子誰家抱,”鄉長說,“咱還要吃飯的,咱還有妻兒老小,夥計!郭大旺就要讓咱們完蛋了。”
事情會這麼嚴重嗎?一個上訪人員就會掉鄉長的飯票子?這是不可理喻的,鄉長為什麼這麼緊張。我如何能把一個愛上訪的孤老頭子一天二十四小時管住?我總不能把他關起來,捆起來。趙子階準備起身離去,他想我是不是該走了。他就說:“伍鄉長,沒事我就走了。”
“你弄清楚了沒有?”
“我弄清楚了。不過腿長在他的身上。”他想我得反抗一句,隻反一句。憑我的年齡和我那已經不思進取的心態我也可以反抗一句。
“你說什麼?”伍鄉長的牛眼瞪得大大的,鍬板臉變成了鎬臉。
“我們什麼事情都想法子跟他解決了,上頭交待的每一件事情。”他說。他還想說說瘋狗的事,死了兩個人,可他不想說,鄉長不問,他就不說。已經夠了,他損失慘重,家裏還有一個瘋瘋癲癲到處亂跑的病人。他抓著一把伍鄉長給他的核桃,他咬不動核桃了,他想他可以不幹了。
“你們為什麼不給他吃五保?為什麼不讓他搬回自己的屋裏去?為什麼不歸還他的山林?為什麼沒收他的那一千斤柴火?你們砍了樹——亂砍濫伐,你們村幹部吃吃喝喝,你們收三提五統這款那款牽人家的豬子,都給捅到省裏去啦,好啊,你們那個鬼都不曉得的窮山村,這下在省裏出名啦,老趙,你是一個名村的村長啦,對著窗戶吹喇叭,名聲在外呀夥計,飛機上打屁,臭名遠揚呀夥計……”
趙子階沒有說話的空隙,他不能申辯了,他想說我給他吃了五保他又不吃了,現在又想吃;他想說不歸還他的山林是他吃了五保,山林歸公,再吃再給嘛;他想說那一千斤柴火是派出所沒收的;他想說他輕車熟路,上訪有癮了,你拉得他轉來?他還想說收這稅那款的未必是我趙子階定的,還不是你鄉裏定的。可是他沒有說話的地方。後來夜風就吹進來了。
他踏上回程的時候窩了一肚子的氣,他遭到了鄉長的一頓猛攻。他是一個老人,這樣對待一個老人是毫無道理的,要遭到報應的。況且,我這個村長在為誰辦事?我辛辛苦苦一年上頭得到了多少好處?
一個傷心的沉重的影子在夜路上痛苦不堪。趙子階後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沒有了精神的動力來指揮兩條腿。在春夜溶溶的月光裏他一陣一陣傷心。他又罵郭大旺:“你去死!老不死的!”
他幹脆在路邊的一個山洞裏睡了一覺,那裏麵有幾捆喂牛人割的芒草。他想村裏的事老子就不管了,躲一夜是一夜。睡夢中聽到有人喊“趕青鼬”,醒過來山嶺寂靜,冷風如雪。走到村頭已破曉了。還沒進村就有人告訴他:郭大旺被瘋狗咬斷了一根腳趾。
可以想到趙子階聽到這一消息該有多麼高興,這簡直是一個喜訊。這天底下的事咋就這麼巧呢?想一想你給我們造的蛋吧,想一想你這也要上訪,那也要上訪,今天要吃五保,明天又不吃;想一想我在那個狗鄉長麵前丟下的麵子受的氣吧,這真是善惡有報,蒼天盡知。咬死了還好些,為什麼沒把他咬死呢。不過,要是瘋狗,他不死也得死了。趙子階在心裏說:“老郭,你死定了。”一股正義的力量好像遽然回到了他的體內,他突然精神振奮,雙眼如炬,原來郭大旺才是我心中的釘子,這釘子將要拔掉了,我做村長的感覺就回來了,我看誰還能把村裏的區區臭事捅出去?鄉長也不會像訓他的兒子這麼訓我啦。
在去看郭大旺之前趙子階從背簍裏拿出一疊紙來,全是打狗令,鄉政府頒布的,蓋著赫赫大印。他站在大青石上,迎著初升的陽光對村民大聲念道:
“四月,本鄉境內清涼埡、百草溪、老龍坪及忘鄉村發生狂犬咬傷人畜事件。狂犬的發生,危害了人民生命安全,影響了社會安定和農業生產。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安全,不使境內蔓延狂犬病,經鄉政府研究決定,對境內所有家犬,通過檢查,接受當地獸醫站免疫注射,取得家犬免疫證和在犬身上做統一掛牌後,方可飼養。家犬免疫費用由犬主負擔;凡無家犬登記證的,一律視為野犬,凡被懷疑有狂犬病的,不論家犬野犬,皆要斬盡殺絕,由當地民兵組織捕殺。凡拒絕者,處以20至50元罰款;有登記證之家犬,也應全部拴養,包括獵犬,不拴養者,也在捕殺之列……”
3
“郭哥,你好呀。”
趙子階一行人低頭邁進孤老郭大旺的垛壁子老屋。透過幽暗的光線,他們看到那個被咬掉腳趾的老頭正躺在一把破舊的大躺椅裏,那張被狗恐嚇過的臉,已經扭曲得非常厲害了,簡直像一根擰了兩圈的苦瓜。他的皺紋深不見底,又厚又重,口裏呼哧呼哧地發出求救的呼聲。
“嗬嗬,還是一個活人。”趙子階說。他先行查看了一下,這個孤老頭子有自救能力,生活經驗豐富無比,包腳的布裏透出一股濃濃的中藥氣味。
“如果咬掉你十個腳趾,你爬也要爬到省裏去嗎?”趙子階說。
那些人聽他的喉嚨裏在發聲。聽了半天,他們中有人聽到了,老頭子說的是:“我要打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