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雪泠!”尖細的女高音,響徹了柏氏公司的招聘大廳。
“在!”雪泠自回憶中驚覺,忙站起應答。
發話者為女性,年約三十許,麵孔平凡,頗與其嗓音匹配。她上下打量了雪泠一番,似對她清秀的容貌多有不滿。待視線觸及雪泠寒酸的行頭,滿腔莫名的厭惡又隨之冰消。不由滿意地稍稍牽動嘴角,略一偏頭,不屑地說:“進去吧。”
仿佛多說一個字都褻瀆了她高貴的唇齒。
雪泠低眉順目,姿態謙恭地自她麵前走過。眼角瞥到胸牌,區某某,人力資源部助理。嗬,原來是小小職員一名,怪不得急於在應聘者麵前耀武揚威,怕是僅有此機會體味呼三喝四的暢快吧。
但對於雪泠這樣甫出校門的社會新鮮人來講,在此等小人物前也隻有作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狀。畢竟自己一無經驗二無資曆,更無後台門路撐腰,唯有提供卑微的自尊由人踐踏,才會略增勝算。
雪泠並不覺得悲哀。世事殘酷,很多時候由不得你在那裏悲夏傷秋。挺得過來便有迎來春天的希望,反之則永墮寒冬,再無抽身可能。
招聘主管是一洋人,過白的皮膚因肥碩透出粉紅色澤,金發油膩,藍色眼珠如小時玩的玻璃彈球,淡而無神。雪泠不由想起羅琳女士筆下哈利.波特那令人厭惡的胖子表兄,長大後的模樣當如是吧。嗬,年輕就是有這般好,思緒永遠如天馬行空,瞬時飄出老遠,牽扯到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或事。
又心驚自己在此關鍵時刻開小差。
雪泠自問不比旁人,不合意大不了甩手不做,回家定然有片瓦遮雨,不愁吃穿。這份工作對她來講至為重要,尚需賴此謀生。
那洋人自我介紹,原來名喚彼得斯潘,人力資源部主管。他看了雪泠的簡曆,又提了幾個問題,隨即在表格上寫寫劃劃著。然後站起來和雪泠握手,“請您等候消息。”他用英文說。
雪泠知趣退場,將位置讓給下一個麵試者。
出得柏氏大樓,才發現手心裏汗涔涔的。伸手摸向口袋,僅剩的五百元鈔票皺巴巴地蜷縮在角落。三天,柏氏讓應聘者等候消息的最後期限。這五百元可撐得到彼時?也許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再去兼一份臨時工更為穩妥。
雪泠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出租房內,整個人如散架般倒在床上。為了去柏氏應聘小小的文員職位,她花費了為數不多的積蓄去添置新衣,還買了一雙說得過去的鞋子。因為麵試時間的緣故失掉了一份臨時工。今天又剛剛去繳了電話費,免得早已停機的電話根本打不進來。
舊房子的天花板低垂,牆皮脫落,還有幾處發黃的水漬。但饒是這樣逼仄的空間,雪泠也已負擔不起。房租已欠了有些時日,出入間不免對房東陪著笑臉,忐忑羞窘。
早間匆匆趕往柏氏,沒顧得吃早點。來回擠了兩趟公車,又步行一大段路,加上麵試時精力高度集中,頗費心神。此時隻覺胃部隱隱作痛,腹腸齊饑鳴。
便咬咬牙,自床上坐起。到得陽台小小爐灶,胡亂煮些麵條果腹。又洗淨鍋碗,換套舊衣出門。
時間剛好五點整,趕得上晚間第一份工。
相見歡是家茶餐廳,因地處商業街成為旺鋪。
“雪泠,來啦!”葉之嫻爽朗地打著招呼,以身形遮住她,一邊使著眼色,“快點,老板娘有點不耐煩了。”她小聲說。
雪泠點頭,繞到櫃台後麵,手腳麻利地換上工作服。
認識之嫻是雪泠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幸事之一。
便是她介紹雪泠到這家小小的茶餐廳工作。
很快到飯口時間,餐廳內人聲鼎沸。為數不多的幾個服務生以極高的效率穿梭在店堂中,猶得眼明手快,不可絲毫怠慢顧客。稍有不慎,老板娘尖刻的聲音即響起:“亮仔,5號桌的蔥薑炒蟹催一催!”“之嫻,沒看到那邊要結帳嗎?”“雪泠,
2號新來桌客人,去點菜!”說著把餐牌塞到雪泠懷裏,大手在她背後一推,足送出去一尺有餘。
之嫻就曾笑道:“雪泠,若你腳下穿了輪滑鞋,歐巴桑這一推可直接把你送到桌旁,倒省得走路還得費力氣。”
“小心些,被她聽見了,無端丟了飯碗。”雪泠禁不住提醒之嫻。
之嫻吐吐舌頭,無所謂地聳聳肩,“辭掉舊辭掉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副江湖客的口吻,與其嫻雅文靜的名字極不匹配。
雪泠淺笑盈盈,頰旁呈現一個淡淡梨渦,極是好看。之嫻又皮皮地捏捏她臉蛋:“怪不得歐巴桑總派你去給客人點菜呢,真是我見猶憐啊。說實在的,論長相我不輸於你,還有甚之,可不知怎麼就沒你討人喜歡。”
“胡說!”雪泠一把打下她帶些非禮意味的毛手,“是你脾氣太暴的緣故才對。上次有桌客人點菜時間稍長了些,你就滿臉不耐煩,臉拉得老長,後來還被老板娘罵,難道忘記了?”
“怎麼能忘記呢?可從那以後歐巴桑再也沒讓我去點過菜,也算因禍得福了。”之嫻得意地揚著頭,又忽然擔心,“雪泠,點菜時沒遇上動手動腳的客人吧?記得告訴我呀,我來修理他們。”說著擄擄袖子。
“知道啦,女俠客。我們還是先幹活的好,免得連您揚名立萬的機會都失去了。”雪泠揶揄她,然後兩人同時收了嘻笑顏色,手腳麻利地開工。
站在2號桌旁,雪泠拉回了奔騰的思緒,對著客人微微一笑,請他點菜。
小小的茶餐廳每到這個時刻都是擁擠不堪的,人聲嘈雜。那客人本已不耐煩,準備要發一通牢騷的。此刻對著那張明淨的笑顏,居然咽回了所有的不滿,隻是迭聲報出菜名。
雪泠一一記下,轉身離去,猶聽得男客在勸同行的女伴,“來這種低價位的茶餐廳,就別計較那麼多啦……”
她又微微一笑,是太太吧。若是女朋友便沒這麼多牢騷,沉浸在戀愛中的人往往不屑計較點菜遲了這樣的小事,往往手牽手坐到店家打烊還不覺時間流逝。成婚了便不同,女人的浪漫開始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轉淡,直至徹底消失。她會斤斤計較菜量是否給足,價格是否公道,甚至服務是否熱情,以最少的花費要求最高的餐點質量及服務。
所以服務生們都更願意接待戀人而不是夫妻。店中有一對常客,戀愛時往往叫上五六個菜,猶剩下十之七八,兩個人總是瀟灑地結完帳便走,絕不屑“吃不了兜著走”。婚後仍常來惠顧,每次叫上三個菜太太便喊停,連先生的啤酒也戒了,菜色吃不完總是打包帶回家,連菜湯也不放過。誠然這對夫妻有點極端,但畢竟揭開了婚姻的一小角秘密。所以之嫻總是把那句不知從哪裏看來的名言掛在嘴邊,“婚前要張大你的眼睛,婚後則需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忙碌到十點鍾,終於可以鬆口氣。店裏沒別的好,永遠有剩下的吃食提供一頓免費的晚餐兼夜宵。
之嫻嫌惡地盯著麵前的湯碗,“第一百零一次牛肉麵,我聞見這味道就覺得惡心!”說著往雪泠這邊推推,“親愛的,牛肉你挾去好了!”一副慷慨模樣。
雪泠笑著搖頭,“今天頭出來時吃過飯了,不大餓。”
“咦,你不是一向不吃晚餐,隻等這頓免費的嗎?”之嫻心直口快地問出口,又覺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什麼對不起的,事實本是如此嘛。”雪泠不介意地搖頭,她一個人生活,開支緊張,往往省下一頓是一頓。在好友麵前並不隱瞞。
見之嫻還是一臉歉意,便轉過話題,“我今天去柏氏應聘文員了。”
“是嗎?柏氏呦?雪泠你一定要加油!我愛死柏氏的衣服了,到時內部員工特惠,可別忘了老朋友我啊。”之嫻兩眼亮晶晶,索性推開麵碗,徹底沒了吃的欲望。
“嗬,希望如你所願。”雪泠被她感染,竟又生出絲希望。柏氏的工作,對她並不意味著華美的衣裳,更多的好處是可以支付房租,水電費,煤火費,還有許許多多別的帳單。
便低頭努力地吃起麵來,直至鼻尖上被辣湯激出細密的汗珠。長久以來總是隨便找點東西果腹,胃口已被餓得很小。此時又累得雙腳打晃,實在沒有餓的感覺,可還是強逼著自己吃了下去,就當增加點營養,她悄悄勸說著自己的胃。
那廂之嫻的小嘴還在說個不停,“你說這個歐巴桑啊,可真會人盡其用,可以媲美外國資本主義用人的強度了。五個小時內連一分鍾歇的功夫都沒有,才給那麼少的工錢,真是兩個字,剝削。”
雪泠抬起頭,
“之嫻,要不是為了陪我,你本不必……”
之嫻搖搖頭,用力在她背上一拍,“說什麼呢?忘了我們是清遠高中最佳拍檔了嗎?還是我先找到這家,然後拽你一起來的呢。其實開始還沒決定要不要來這裏打工……”
“對呀,後來老板娘嫌我太文靜不大想要,你便拍著胸脯大喊‘要留都留,要走都走!’震住了她,這才把兩個人都留下來。”
之嫻不好意思地笑,“也沒啦,她可能覺得兩個人這麼友愛,以後比較好管理而已。別看歐巴桑學曆不高,用人方麵可是有一套。喏,單點你一人去點菜便是例證。對了,談談你今天的麵試吧。”她總是跳躍性思維,談話間驟然轉到毫無關聯的事物上去。
好在雪泠已習慣,“也沒什麼。就是花了好幾小時才趕到那裏,然後排了很長時間的隊,最後被叫進去,交上表格,回答幾個簡單問題,再坐幾小時車回家。”雪泠言簡意賅。
“有無奇遇?”之嫻一臉憧憬。
雪泠想了想,“啊,麵試的是個洋人。”又好笑地望望之嫻,“不會吧?之嫻,你也如那幫小女生那樣發花癡?想象中,麵試女秘書時被某個金發白馬一眼相中,驚為天人,視為心中的東方美女。於是一路玫瑰香車鑽石的熱烈攻勢,終於把矜持的女生追到手。然後……嗬,然後發生的事總是很少有人去考慮的。”
之嫻不甘被她奚落,撇撇嘴,“世間多的是過了今天便不想明天的瀟灑一族。哪有幾個像您老人家這般老僧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