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舊

成長

作者:寧雨

喜歡海棠。

三月下旬,安靜了一冬的千枝萬條一齊萌動。幾天不留意,便是“枝間新綠一重重,小蕾深淺數點紅”了。這時候的海棠,大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清純、嬌羞,最合清晨的朝暾,柔媚的金芒一絲絲照來,枝椏的明暗之間,透著輕靈,透著朝氣。看著她,寵著她,盼著她,一天天的,這心裏頭也是透亮的,鮮活的。

待到清明時節,海棠的世界也變了。頭一天三兩朵綻開如胭脂點點,楚楚有致;第二天起早,嗬,已是一片纈暈明霞。眼睛亮了,眼神直了,心醉了。若是時間停駐多好,若是與海棠比鄰而居多好,若是把靈魂化作海棠多好。“露章夜奏通明殿,迄借春陰護海棠”,“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此時此刻,放翁的天真、東坡的癡狂,都是那般入情入理。

也是一個海棠的花季,一夜狂風細雨,早晨卻陽光普照。我回老家掃墓,順路拜訪故人。

這是一個不起眼的農家院落。青灰色老磚壘起高高的院牆,牆頭零零散散是去年的幾株荒草,細看老磚上已經堿跡斑斑。在周遭鄰居氣派的紅牆綠瓦包裹中,它更顯滄桑,滄桑得有些不合時宜。大門樓也是多少年以前的,不高,依稀還能見到青磚上疏淺的雕痕。

過了影壁牆,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那兩棵高大的海棠樹下。大約,她們昨夜也是著了風雨的,偌大的庭院裏星星點點盡是落紅。樹下,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嫗,佝僂著身子,手持笤帚,一下一下慢慢清掃著海棠花瓣。她,正是我15年未見的木家奶奶。

我出生的時候,木奶奶已經50多歲了。小腳,駝背,灰白的頭發綰個纂兒,一年四季著一件斜襟毛藍褂子。聽娘說過,木家奶奶16歲從縣城裏嫁出來,美麗端莊,出門坐三套馬拉的洋車。木爺爺的名字叫木棠,在外邊讀大學,被家裏招回來成親。兵荒馬亂的,一走就沒了音信。後來,木家奶奶生了木木叔叔,一直孤兒寡母。多虧木木的叔叔木棣,終身未娶,扶持著他們那個特別的家,風風雨雨熬著。木家的海棠由棣爺爺手植,那年木木叔叔出生。

棣爺爺很內向。他住耳房,農閑季節,有時悶在屋子裏,戴著老花鏡看那種發黃的線裝書,有時什麼也不幹,就坐在海棠樹下吸旱煙。他跟木家奶奶也不怎麼說話,即使兩個人都在院子裏拾拾掇掇。

十五年不見,木奶奶收拾落花的樣子,還是那麼讓我心動。一雙渾濁的老眼,在綠肥紅瘦之時,她看到的是怎樣一種況味?遙想當年,海棠初長成,她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一個美貌的大家閨秀,如同應季的一樹羞花。一個男人走了,走得那麼決絕;另一個男人卻跟她一樣留了下來,種下兩株海棠,與她一同在花開花落間打發歲月,一同撫育幼子奔光景。然而留下來的兩個人,始終是兩個人,就像那台階兩旁的兩棵海棠,或許根緊握在地,葉卻永沒有相觸在雲裏。

一次電話中,木木叔叔告訴我,棣爺爺已經在頭一年冬天走了。

曾經,我真希望木家奶奶和棣爺爺之間能發生一個故事,哪怕惹一村子的人恥笑。後來,我終於明白,沒有故事,其實是最好的故事。

都說海棠是花中神仙。每駐足在街心公園的幾株海棠旁,總會觸發兒時的記憶,“搖搖牆頭花,笑笑弄顏色”。

正是清明,想起劉克莊的《臨江仙·種海棠》。那句“他年絳雪映紅雲,叮嚀風與月,記取種花人”,正是此時的心境。

(席慕甫薦自《石家莊日報》)

責編:我不是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