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總,我明白了。”趙小傑小心翼翼地回應著。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時候,她照料我,撫慰我,陪伴我。如今,她下崗了,我那位可惡的男同學,她的丈夫,那個混賬王八蛋!”說著,顧罡韜在班台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趙小傑抬頭剛要接話,突然愣住了。辦公室的門被猛然推開,進來的正是那位賣針織品的女人。
淘氣喊了一聲“罡子”,衝上去一把抓住顧罡韜的手。
顧罡韜扶著淘氣的肩膀,仔細端詳著:“嗯,怎麼棄工經商了?”
淘氣破涕為笑,伸手在他胸前搗了一下:“我就覺著怪怪的,真沒想到是你!”
顧罡韜用當知青說話時慣用的那種秘密語調悄悄地說:“鄉黨見鄉黨,兩眼淚汪汪,好了好了,別哭。”
淘氣回敬說:“真沒想到,我又栽到你手上了。”
這句話把顧罡韜逗笑了:“咱們誰跟誰呀,快坐快坐。”
淘氣也笑了:“你不應該當老板。”
“為什麼?”
“你應該當導演。”說完,她看看站在一旁偷著樂的趙小傑。
顧罡韜想找幾句溫暖的話來安慰淘氣,但又找不出合適的言語,隻是傻傻地笑著說:“緣分依舊,緣分依舊。”
他們四目相視,誰都不知道怎樣找出新的話題。淘氣沉默著,一綹黑發從耳邊垂下來拂在麵頰,她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好半天才甩甩頭,望望顧罡韜,又望望放在牆拐角的蛇皮袋子,千言萬語終於化作一陣催人心肺的哭泣。顧罡韜不停地搖頭,一直沒有吱聲。麵對這擋都擋不住的、本不該如此但卻偏偏如此的結局,望著被愛情欺騙了的淘氣,他能說些什麼呢?他心中油然升起的是對老同學的愛憐之情。他打量著淘氣,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著那對平時充滿靈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他從洗漱間裏拿出一條冒著熱氣的毛巾遞給她。
淘氣情緒稍稍有了緩和,她朝顧罡韜輕輕一笑。
顧罡韜無言,眼前的淘氣和二十多年前的淘氣重疊在一起,令他神思恍惚。
剛剛擦去淚痕的淘氣,臉頰又浮出了幾分昔日的嫵媚,隻是臉蛋不再紅潤,眼角多了一些細細的魚尾紋。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羽絨衣,普通得就像一棵草,但她優美的身材,樸素率真的舉止,又別具一番成熟女性的美麗。
淘氣向他訴說了離婚的前前後後,感慨道:“戀人的世界總是陰差陽錯,事與願違……我後悔在農村幹下的這樁天大的傻事,真的!說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夢!我甚至無暇顧及周圍的白眼,無暇顧及你和浩楠對我和他戀愛的看法。
“自從他走出廠門,自己當了老板,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十天半月不回一趟家,一回來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說我隻知道油鹽醬醋,都快變成農民了。他辦的廠從來就不讓我去,怕我丟他臉,甚至說我影響企業形象。後來我才知道他在公司養了個小蜜!
“廠子倒閉了,他老實了一陣子,回家的次數才多了。這幾年,他沒拿一分錢補貼過家裏的吃穿用,全靠我那點工資。前一陣,我們廠連工資都開不了了,發了一堆產品來頂工資。”
顧罡韜用手撐著下巴,輕輕地說:“淘氣,你說的這些,我也聽到過,一直想找你談談,但情緒太亂,事情也多,始終沒有機會。總之一句話,我時常還惦記著你。你聰明、熱情,真誠。他趙天星要怎麼翻騰隨他去吧,隻希望你珍惜自己,好人終有好報,你要記著我的話!”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就會發現,世界很大,生活的路很長很寬,有一個趙天星讓你心痛,會有更多的朋友讓你快樂。淘氣,振作起來吧!”
淘氣沮喪地說:“這年頭兒,誰會拿咱下崗工人當回事?連貝貝的班主任都把班裏的學生家長分類了,當官的是一類,有錢的是二類,普通市民、工人是第三類,家訪的重點都放在前兩類。老師聽說我和他爸爸離異了,我在街上擺攤賣針織品,連我們家一次也沒來過。原來我看報紙,不理解啥叫弱勢群體,這下我才明白了,過去我們響當當的工人如今被劃成弱勢群體了。”
顧罡韜也看了不少書,正在思考一些問題,今天晚上碰見淘氣,把他的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
“淘氣啊,你不覺得一個社會的大部分成員都趨同於一種生活方式,這不太正常嗎?就說孩子的家長,整天背著氣管子給孩子打氣,要好好讀書,要上名牌大學,要出國,要進官場,最不行也要混個白領,沒一個人叫娃當普通勞動者。連勞動者自己都鄙視自己,認為藍領是沒出息的代名詞,這正常嗎?地球上有六十億人,應該各有各的活法,不能不顧一切都往一座樓裏鑽啊!”
淘氣坐直了身子,表情嚴肅地說:“說的是這個理。不過,我在這些問題上想得沒你那麼深。遠的不說,你當年丟下鐵飯碗下海,就叫我打心裏敬佩,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這應該算是一種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