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來了
小說天下
作者:學群
[牛大智語錄之一]
他們在聽報紙說話。報紙總是這樣,它老在說這說那。才說過這,一轉身又說那。報紙說話不用嘴,馬校長就是嘴。一個人姓了馬,好像就跟“校長”這兩個字連為一體。當校長就是當一張嘴。他當嘴,我們就得當耳朵。你當你的嘴,你不能把那四個字掛在嘴上!我說我不來了,他好像沒聽到。一個人當了嘴,就把耳朵廢了。我不管,反正我不來了。
他跟著我,想叫我回去當耳朵。當嘴的人都這樣,耳朵越多越高興。他跟著我。那四個字把花把葉把山把水一齊點燃了。紅色在熱水瓶身上燃燒。紅色熱水瓶往我心頭一湧,就飛了出去——嘭!星光和水一起炸開。熱水瓶一般不說話,一說就和著身子一起說。這個他聽到了。他走開了,腳步在閃光。
紅色的屍體給你!滿地的星星給你!會議室和林老師的耳朵統統給你!讓你的嘴去強奸她的耳朵!我不來了!
左腳拖著右腳,右腳又拖著左腳。褲子把陽光扯碎,陽光跟著星星在走。路驚訝地變了樣。一頭大水牛把一段田塍扯過去,在身上擦癢。馬小鴿拎著箱子走了。一條蛇把路抽出一段,溜走了。一塊稻田躺成林老師那樣。抽水機很興奮,用一根橡皮管在噴水,一邊噴一邊喊。山坡上,一根電線杆把路砸成兩段。路像某種軟體動物,身子斷了照舊往前爬。上坡我拖著它走,下坡它帶著我在走。
哪裏都是人!媽媽的爸爸、爸爸的媽媽、馬校長、牛支書、朱委員。兄弟姐妹也很多。不是鄰人之子,起碼也是某一個的表親。他們都打著牌子,叫你當椅子當桌子當帽子當耳朵當社論中的某幾個方塊字當左腳當右腳左右左一二一……
世界給我安排了一間房子。我關上門,門後麵有一個閂,我把它閂上。可是,我並不能把那個世界關在門外,因此也就不能把那四個字關在外麵。世界在父母身上,兄弟身上,還有什麼人身上。門它會叛變。門一叛變,房子就成了敵人。
沒有房子你還有什麼?隻剩一棵老榆樹。樹上住著幾代人的童年。爺爺瘸一條腿,就把他擱在底下那根樹枝上。那些樹枝都認得我,我的腳也認得他們。我一上去,就回到以前。世界它不能回去,它隻能留在樹下。它在樹下喊我,在幾個人身上跑來跑去。他們好像那張報紙上跑散的方塊字,才從社論中跑出來,也想爬到樹上來。樹不收,我也不要他們。銀河在我的褲腳上閃光,方塊字跌回人間。
我想,我得對他們說點什麼。查拉斯圖拉開講之前,先把身上的使者派往人間。我把一股水流派下去,它住在我身上已經很久了。池塘裏響起一陣歡呼聲,裏麵的星星跟著在跳。地坪在聽。稻田和紅薯地在聽。池塘和池塘裏的天空在聽。方塊字總是吵吵嚷嚷。那就唱吧:
帝高陽之苗裔兮,我的大爺是火神。北鬥就在頭頂上,說不來啊就不來……
[注]
雙搶結束之後,東風大隊小學召開了第一個教師會。牛大智低著頭隻顧玩自己的手指,後來又把一隻腳從鞋子裏抽出來,彎下身子玩自己的腳趾。自打馬小鴿上大學的通知書來了以後,他就變得沉默起來。雙搶時勇司令來蹲點,又發生了那件事,他好像越來越退回自己身上了。馬校長沒有說他,講過一段開場白,他開始組織學習。他們學的是報紙上一篇關於抓綱治國的社論。“抓綱治國”四個字一出來,他就丟下手裏的腳,站起來,大喊一聲:我不來了!
馬校長跟著他,勸他。他很生氣,摔了一隻熱水瓶,就往家裏走。林老師的美麗,也沒能攔住他。回到家裏,先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後來三下兩下就爬到池塘邊那棵老榆樹上。早在他爺爺做孩子的時候,老榆樹就像弓著背的老爺爺,等著孩子們往上爬。瘸著一條腿,他爺爺也常常爬到底下那根樹枝上。他爸爸爬得比爺爺高。到了大智他們,原來的小樹枝已經長大變粗,他們爬得更高。
他爬樹爬得這樣快,隻有猿猴可以跟他比。他的兄弟父母一路追趕,最後隻能眼巴巴在樹下望著。他哥哥試了一下,粗笨的身子隻能上到最下麵那根樹枝上。大智在上頭,熱水瓶的碎片就在他腳上閃光。他哥哥趕緊跳了下來。
樹下聚了不少人。大智母親披散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在往袖子上抹眼淚。他父親像一根木頭立著。他哥哥倚著樹幹,喊他下來。他的侄兒嚷著要跟叔叔一起上樹去,被媽媽扇了一巴掌,在哭。他往池塘撒了一泡尿,跟著就唱了起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唱什麼。
[牛大智語錄之二]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柱八字,十大天幹,十二地支,東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乘法口訣表早就把一切都規定好了!唐僧八十一難,九九八十一。孫悟空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跑不出如來佛的手掌,一五得五。什麼,牛胯裏癢馬胯裏抓?五龍戲二珠,二五一十。你當貧農,他當富農。你媽媽隻能給你爸爸當老婆,他奶奶說什麼也不能嫁給你爺爺。你是你,他是他。昭支書說什麼也要當支書,勇司令無論如何隻能當營長,還是副的!什麼馬校長、牛主任,還有朱委員,乘法口訣表全都寫著呢!就說我爺爺那條腿,一條腿拖著另一條,一二得二。腿又牽動手,二二得四。腦殼上還有七個眼兒,四七二十八。二十八,你一生就這個數。一切都從那條左腿開始,你想從別的地方開始都不行。從屁股從陰溝開始行嗎?勾三股四弦五,張三李四王五,沒有一和二。一和二在哪裏?當然是在乘法口訣表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爺爺瘸著一條腿,他們叫我像我爺爺那樣走路。他們手裏拿著乘法口訣表,你不想跛都不行。一二一,一二一。
[注]
牛大智的爺爺牛正道生下來就瘸著一條腿。再平的路一到他腳下就變得坎坷。他父親想到他將來難得在土地上求生,就讓他去念了一陣私塾。牛正道知道自己腳不行,就拚命在手頭上用功。他練字練得入迷:有筆用筆,沒筆就用棍子,用掃帚,或者幹脆用手。在紙上,在地上,在樹上,在牆上,在身上,走到哪裏寫到哪裏。他一瘸一拐到過的地方,差不多都寫過。憑著一手好字,先是到鄉政府做了一名文書,後來又到縣政府當文書。縣長要捉拿誰,要獎賞誰,要殺掉誰,文書多出自他手下。解放了,舊縣長被新來的縣長捉去槍斃,貼在縣城的文告,依舊出自牛正道之手。還有不少標語,誰萬歲,誰罪該萬死,也都出自他的手。
這樣過了一些時日,有人突然想起,改朝換代,該打倒的全打倒了,隻有這個瘸了一條腿的人,似乎站得比誰都穩。鬥爭從此開始,罪證就是解放前那些文書。到後來,連瘸的為什麼獨獨是左腿而不是右腿,都成了問題。毫無疑問,拖著一條殘腿,不管跪著挨鬥,還是走在遊行隊伍裏,他都比一般人要承受更多。他很傷心:因為瘸腿,你隻能依靠兩隻手來混一口飯吃。假如沒有瘸掉一條腿,他也會在田地裏謀生,也就不會有今天。罪從這條瘸腿開始。又因為這條腿,罰變得比別人更難以忍受。
牛正道是吃枯腸草死的。枯腸草吃下去以後,內髒慢慢纖維化,肝腸寸斷,很痛苦。可對他來說,長痛不如短痛,痛過這一遭,就什麼痛都沒有了。
牛大智在放學路上碰到喊他的人,聽說爺爺快死了,撒開腿就跑。跑回去一看,什麼事也沒有。爺爺坐在桌子邊吃麵,邊吃邊說話,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旁聽著的爸爸媽媽,卻在流淚——
到時候跟你媽合到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還是用板子釘一具棺材,隨便什麼板子都行。不管怎樣,也是一輩子。這輩子,壞就壞在左邊這條腿。要不,你媽不會走這麼早,你們也不會跟著受這些苦。我走了就好了,我好你們也好,尤其是大智他們。這條腿,活著沒法叫它伸直,死了無論如何要給我弄直,不能就這樣帶到那邊去!到時候,把建湘喊來……
話沒說完,麵也沒吃完,他突然一聲喊,就滑到桌子下麵打滾去了。有一陣,滿屋子都是那種扭曲的喊叫。直到死亡降臨,才平靜下來。
入殮之前,牛建湘來了,喝過酒,眼睛和臉都是紅的。死去的人曲起左腿躺在那裏,臉上蒙著一塊布。牛建湘猛地抬起腳一腳踩下,嚓!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曲起的膝蓋伸直了。伸直的左腳比右腳還長了一點點。
一家人不敢張揚,不敢放聲大哭,隻是把哭聲和淚水往肚子裏咽。勇司令來過,帶著兩個人。一個曆史反革命,竟然以死相抗,這讓他們很生氣。可是麵對死亡,他們沒有說什麼,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牛正道以為他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他錯了,他帶走的隻是他自己的痛苦。從那條左腿生發出來的東西,先是傳到兒子兒媳那裏,後來還傳到牛大智身上。
[牛大智語錄之三]
一個瞎子帶瞎一群人。好像一個人沒有眼睛,反倒看得清楚。頭上隻剩五個眼兒,雙腳雙手加上一根棍子,五五二十五。棍子站起來是一,倒下去還是一。一根棍子能看見什麼?好像砍掉老榆樹,就砍掉了那根瘸腿。乘法口訣表裏寫著呢,砍得掉麼?從一到九,哪一個不在裏頭?○看起來不在裏頭,其實它在裏頭。沒有眼睛,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