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了《鑿空》(1 / 2)

看了《鑿空》

維度

作者:李娟

維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

《鑿空》講了兩個人的地底歲月,講坎土曼對“挖掘”的本能抵抗,講隻能適應堅實大地的毛驢在人類生活中的退場,講“金克土”,講鐵的堅硬冷漠……講盡了一切大地被挖鑿掠取的事情。

《鑿空》講古老的阿不旦村之下深厚的大地中,埋著樹木植被龐大的根係,埋著先人的墓窟。更深處埋著的是另一個更為安靜的遙古村莊,埋著過去年代的道路和房屋,沉睡千年的美麗古屍。而更深遠的地方則是黑夜一樣黑暗的,大海一樣平靜的石油。阿不旦穩穩當當坐落在這樣的大地上,像坐落在整塊巨大的磁石上,村裏的一切都被牢牢吸附在原有的秩序之中。從極遠的天空到極深的地底,從暗處的心靈到說出口的話語,浩浩蕩蕩,絲絲入扣,沉定坦然地輪回運作著。進入這村莊的一切,在強行改變村莊秩序的同時,總是會先被村莊秩序過濾一遍。

然而,在這個挖掘掠奪的大時代裏,誰也不能繼續獨自走下去了。偏遠的阿不旦村有朝一日突然被置於挖掘的最前沿陣地,那麼多的事物都被外界挖了出來,連村裏的人都按捺不住挖掘的異樣誘惑,挖啊挖啊,邊挖邊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邊挖邊尋找目標。阿不旦的磁石被破壞了,樹被砍倒,驢被宰殺,村莊根基動搖,大片大片虛空的事物扯斷係住自己的繩子,紛紛浮於水麵,隨波逐流。

但是在《鑿空》裏,挖掘的行為除了勒索掠取之外,更多的似乎出於“試探”,出於對生存境地的深感不安,出於心靈的動蕩。沒有信仰的漢族人張旺才,從內地逃荒來到阿不旦,在遠離村子的地方,用四畝地養活了全家人,四畝地之外源源不竭的多餘力氣就用來挖洞,像老鼠一樣在地底穿鑿前進。他一鍁一鍁建築著自己的黑暗宮殿,其闊大的規模,似乎打算在其中度過幾生幾世。隻有心懷巨大希望的人才會想到幾生幾世的事情吧?張旺才的希望是什麼呢?他停不下來了,他機械地重複著一下一下的挖掘動作,他的意識和時間感被這種重複行為無限拉長。像一個有毒癮的人,他似乎隻能依靠挖掘才能得到隻有自己理解的偏執的平靜。原始的欲望被疏通,使他的生活意外地平穩踏實起來,挖洞的工程也越來越浩大。這項平凡人的孤獨的壯舉,不見天日地進行了二十多年。

人在地底深處會是什麼感覺呢?劉亮程說:“睜開眼睛比閉著眼睛更黑。” 大地上方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北鬥星永遠掛在天邊。地底下又有什麼呢?人在地下行走,一點點鑿開阻塞,肉身往未知之處一點點挪動。世界無限迫近,世界隻有從頭到腳那麼高,隻有展開雙臂那麼寬。地底的世界沒有上下左右,沒有東南西北。就算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也會在地底迷路的。張旺才找到了地底的路,卻迷失了現實世界的路。

如果說張旺才的行為純屬神經質,已經不是常態了。那另一個挖洞的村人玉素甫,則從始至終是頭腦清醒著的。曾經當過包工頭的玉素甫是最早走出阿不旦村的人,也是最早洞悉阿不旦人生存現實的一個,他最早止步。被擱淺在時代的岸上後,他退回到阿不旦,從自己家裏開始挖掘,幾乎翻遍了整個阿不旦村的地下。他有條不紊地經營著自己的地下世界,步步為營。一直到最終理智地放棄為止。但是,和張旺才一樣的是,玉素甫也是孤獨的,也正是以挖掘行為來令已經傾斜的生活保持著平衡。

幾乎村裏的每一個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村子裏的變化。所有最細弱的痕跡,稍縱即逝的線索,最輕微的傾斜……一旦攤開在阿不旦人平靜開闊的心靈時間中,就被無限地拉展擴大開去,來龍去脈,細節了然。誰都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都隱約知曉了地洞的事情,但誰都不能說出。地道已經不是兩個人的秘密,而是全部村人共同的秘密。

在這兩人的挖掘之外,到處都是挖掘,那麼多人都在挖,用本地的農具坎土曼挖,用外來的工具鐵鍁挖,用挖掘機挖,用鑽機鑽……盜墓賊在挖,考古專家在挖,石油工人在挖,礦工在挖,新農村建設在挖……一個又一個空洞在地底膨脹開來,阿不旦之下的大地幾乎被挖成了空殼,村莊淩駕在虛空之上。

在大地日漸虛空的同時,村莊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入侵村莊的鐵器越來越多,坎土曼的尺寸越來越大,三輪摩托車漸漸代替了毛驢,運載石油的重型卡車日夜不息呼嘯過村頭。村莊在下沉。

在眾多的挖掘行為之中下沉,在古老事物的日漸消失中下沉,在悄悄改變的生活習性中下沉,在人們尋常的言談中下沉,在下一代人的選擇中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