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西域(節選)
周邊
作者:[韓國]高銀 著 金冉 譯
高銀,1933年生於全羅北道群山,本名高銀泰,法號一超。中學時朝鮮戰爭爆發被迫輟學。麵對廢墟般的現實世界和荒蕪的內心世界,1952年他選擇出家為僧。1962年還俗。先後出版了150餘部著作,包括詩集《彼岸感性》、《海邊韻文集》、《新語言的村莊》、《在文義村》、《複活》、《出家》、《獨島》等,小說集《彼岸櫻》、《年幼的過客》、《日蝕》、《夜幕下的酒家》、《小說華嚴經》等,另有隨筆集《人為悲哀而生》、《白頭山》等。其中,30卷本詩集《萬人譜》收錄四千多篇人物詩,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巨作。先後獲韓國文學獎、萬海文學獎、中央文學獎、大山文學獎、萬海獎詩文學獎、佛教文學獎、丹齋獎。2002年獲銀冠文化勳章。2007年獲得格裏芬詩人獎終生成就獎。早期詩作帶有虛無主義和唯美色彩,上世紀七十年代後開始關注時代和現實,表現韓國知識分子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民族意識。作品連續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養育我的不是真理,是路
貿然起飛的不是鳥。天空遼闊到即便展翅飛翔也不會刮碰兩翼,但是無窮無盡的天空儼然也有鳥的道路。天空下麵的層巒疊嶂裏也有鳥道,各種走獸也有各自行動的隱秘道路。
許是從這些自然的生命中受到啟發吧,太古以來人也有人的道。也許我也有這樣的路吧,所以踏上了這漫長的旅程。昨天和今天朝向永遠吹來偏西風的地方,長路漫漫永無盡頭。
想必養育我的不是真理而是路。有誰在說真理嗎?隻要一說真理,真理就會受損。證明真理的人必然歪曲真理。給真理安上名字,製定體係,然後分宗分派的話,它就會窒息而死。高喊相信真理的人,同樣是在埋葬真理。正所謂出口即錯。
這種情形下還能說什麼新鮮的道呢?有什麼道值得去尋找啊?
唯一期盼的隻是我二十歲時澎湃的胸懷。隻想成為那種胸懷,就那麼率性地上路。梵語“末伽”指的是抵達目的地的通道。一定要把這通道稱為道。我也沒理由沒有目的地,所以也是行路的旅人。確實是毫無遺憾地奔波再奔波過來的漫長旅途。幾千公裏的苦行構成了這段旅程的晝和夜。
旅行從中國黃河中流的西安開始。這裏是唐朝的首都長安。古代的國際都市長安是經曆前漢、隋、唐三代十一個王朝的千年都城,更是絲綢之路的起點。
中國的大詩人李白吟詠過的八世紀的長安,當時人口達到一百幾十萬,跟西方的巴格達一起位列最大的開放城市之一。
唐朝的取經僧玄奘開始其使命那年正好二十八歲。他見到印度大思想家世親的《攝大乘論》時的歡喜本身,就是邁向更大歡喜的事件。他產生了親自去印度的抱負。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接到奏折的太宗嚴令禁止他出國。他的理由是不放心西域各國國情,這絕不是借口。那是629年(貞觀元年)的秋天。
他已經開始夢想前往印度了。第一個夢是他剛剛出生,就披著白衣前往印度,而母親應允他西行的夢。第二個夢是為了爬上聳立於一片汪洋中的須彌山(岡仁波齊峰),他在海裏奮力遊泳的夢。在茫茫大海上,突然有浮花為他搭起了石■。走完這片海,一陣旋風又把他吹到了須彌山頂。除了這些夢以外,他還去長安西市波斯算命先生那裏占卜,算命先生鼓勵他起程不要猶豫。
長安的西市跟東市都是國際性的繁華鬧市。李白被驅逐出長安的皇宮以前,一直喜飲長安郊外的名酒新豐酒和長安長樂坊釀造的名酒,然後到西市一頭紮進波斯酒館,喜歡跟那裏的胡姬尋歡。今日西安市一條繁華大街的名字就叫太白路,而且成立了李白紀念館以紀念已經成為世界驕傲的詩人。
經曆文化大革命考驗的郭沫若在傳記《李白和杜甫》中,把李白描繪成更接近中國人民的詩人。李白出生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裏稱為碎葉的地方,相當於中亞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托克馬克附近的碎葉城,小時候舉家遷入四川。
據說餃子有一百六十種以上,其中“西太後的珍珠”隻有黃豆粒大。我在昔日的長安街道上品嚐了三粒這種餃子,然後坐上了前往遙遠的李白出生地的西行列車。是那種有兩層床的列車。隨著火車開始疾馳,置身於車廂的我心緒早已茫然惆悵了。
我從哪兒來,朝哪兒去?這種開始和目的跟任何意義無關,漂泊的存在或者精神的真空狀態過早地降臨了。對於一直折射著自己榮與辱的祖國,已經寸步難離。在這種生活中能夠如此享受遊離的機會,使我陷入更加失重的狀態。可是我的身體早已因為香菜和其他香料消失了原來的體味,開始散發出中國人的氣味。列車的餐車裏的廚房漸漸不再那麼陌生了。
從西安到嘉峪關一千幾百公裏。從西安經天水、蘭州、武威、張掖到嘉峪關,特快列車也要跑上整整兩天的距離。可是在昔日這不是生與死的距離嗎?西安的西門指的是明朝時築成的城郭,西城門卻非常雄壯。
唐朝時絲綢之路的起點開遠門,如名所示是一座遠遠敞開的門,位於今天的西安市西郊。這裏樹起了身材魁梧的阿拉伯人和漢族官吏、騎著雙峰駱駝的商隊麵朝遙遠西域的大理石雕塑。
名為“安西都護府九千九百裏”的飄忽不定的路標,早已讓朝那裏去的旅人茫然若失。安西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庫車境內。從現在開始,遠啊近啊一類的話要埋藏在內心深處了。說遠,從哪兒到哪兒算遠呢?說近,從哪兒到哪兒算近呢?回眸望去,珍藏著昔日榮華的長安城,聳立著大雁塔、小雁塔的這片天空下,曾經有過貞觀之治、武則天的腥風血雨、安祿山事件,還有詩人李白豪放而充滿坎坷曲折的一生。之前這裏有過取經僧玄奘出境和歸國的榮耀。
賞牡丹花是生活在古代長安城裏的人們不可或缺的風格之一。牡丹是花中之花,又因人中之人而綻放美麗。曾經生活在長安東市的白樂天也歌詠過牡丹。他吟詠著“共道牡丹時”,招朋喚友催著去買花。長安城裏賞牡丹的風氣也傳到了新羅。
新羅的年輕僧侶無相、茲臧、道義、梵日,還有崔致遠等人來到了長安。其中無相不僅來到了唐朝,還遠赴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西藏,成為那裏的佛教領導人。
我以西域萬裏的旅愁進入了大陸的無心之中。同時也是我想跟曆史的腹地相遇的宏願得以實現的事。
沙、石、風,遙遠而艱險的黃泉路
天上電閃雷鳴。整個夜空都布滿了閃電。每次閃電的時候,釋放的電流就把空中的塵、灰以及微生物全都燒掉了。這是近似於大氣的懲罰的一種淨化。
土地廣闊,天空也遼闊。遼闊的夜空整夜充斥著閃電和響雷,地上的萬物都屏住呼吸躲避雷擊。
第二天,就像絲毫不清楚昨夜發生的狀況一樣,重新變得嘈雜紛亂的老城區四處都是水坑。這裏就是古代的世界中心嗎?跟基督教羅馬在以前羅馬帝國版圖之上炫耀他們的普遍性一樣,古代的中國同樣需要無限擴張的舞台,那就是世界。
唐朝把波斯和羅馬也當成遙遠的鄰國,貿易往來不斷增加,通過佛教完全敞開了印度和西域、東亞的朝鮮半島、日本、越南等地。所以,印度富有冒險精神的思想家翻越了帕米爾高原,新羅和日本的求道僧侶途經長安,經曆戈壁沙漠和塔克拉瑪幹沙漠裏飛沙走石的苦難,朝著天竺進發。少年僧人慧超把他的一腔熱血獻給中原、西域、印度大陸,當然會實現世界性的自我。不,他的密教才是更為巨大的世界性的秘境。
我把過去每日行走五至十公裏左右磽薄路途的求道僧,接納為我此次巡禮的遺傳因子。那裏早已放逐了悲傷一類的東西,隻剩下堅不可摧的孤獨的實體。如果人的肉體倒下就會變成木乃伊,而我正巧走進了適合幹燥的地區。
我匆匆離開了絲綢之路的起點——昔日的長安城西安。從西安站至嘉峪關遙遠縹緲的旅途不能不令人激動。我雙手撫摸著一瓶用詩人李白的名字命名的“太白酒”,抿了一口。他的詩句“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浮上了腦際。
The silk road,漢字標注為絲路、絹路、絲綢之路。The silk road這個蠻像樣的名字,是十九世紀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命名的。這就是所謂的絲綢之路。這條絲綢之路向外延伸,一萬一千五百裏的長城的盡頭有一座嘉峪關。漢高祖劉邦因為沒有騎兵部隊,這裏一直被匈奴侵擾。後來到了漢武帝時期,擁有充足的軍馬並且開發西域地區以後,在西域設置了河西四郡,跟在遠東的古朝鮮設置漢四郡形成了兩翼模樣。後來唐太宗把文成公主嫁給西藏拉薩的王鬆讚幹布,並且送了許多財寶嫁妝。因為吐蕃兵馬的侵擾,長安城不止一兩次岌岌可危了。
駛離西安站的特快列車剛剛經過西安一帶遼闊的平原,就駛入了非同一般的重重山巒。車窗外隻有連綿不盡的雄壯和荒涼。這裏連一點美貌都拒絕接受。也可以說,不能用“青山不墨萬古屏”一類的風景來吟詠,隻能說是萬古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