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我的人生哲學(2)(1 / 2)

那天深夜,為了究應肯定抑或否定人生的問題,我們討論了許多。由於第二天大家都必須上課,必須接受另一天的挑戰,所以,我們的討論,在沒有結論的結果下匆匆結束了。雖然有聲的探討暫時平息,可是,躺在一個有簷滴的初春夜裏,蓬勃莊嚴的生命之感,在四壁之間奔放、撞擊著;我的內心依然鏗鏘不已,久久都不能把自己從思維中驅趕出來,鞭策自己進入夢鄉。

人生的問題,人為何而活,這類極形而上而也極其實際的問題,古往今來,已經有無數的哲學家去思索、探尋過。但是,直至今天,我們從他們的智慧中,依然找不到一個絕對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最後答案(我們隻能得到某些啟示)。

回顧曆史、展望未來,在望不見兩極的大洪荒之中,我們孤立於現世的一點,念天地悠悠,究應懷抱著一種如何的心情、如何的態度、如何的原則,來創造這短暫一瞬的生命呢?你們說不知道,你們說你們很想肯定人生,但是,太多的沉痛、悲哀與無可奈何沉澱在你們的內心,你們無以肯定,而你們也不想做自欺欺人的肯定。

是的,人性的弱點,人類曆史中不斷上演的錯誤、荒謬與悲劇,以及茫不可知的未來,確令我們很難肯定人生的真義與價值;生活在今日,我們的內心,常負荷著超載的痛苦。

但是,就在你們感到黯然、傾向懷疑的時候,我也忍不住想嚴肅地問你們一句:“人生,難道就真的如此不能被我們接受和肯定嗎?難道人類過去的奮鬥、曆史進化的正麵意義,以及當今多少人默默耕耘的努力,都不能讓我們肯定一點點什麼嗎?”

所謂肯定,並不是借著這個理由,而讓我們可以更容易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不!那種自欺欺人的肯定,是懶惰而無積極意義的,與其持著這種苟且偷安、自我麻痹的肯定,倒不如在光榮地追求失敗之後,沉痛地否定。沉痛(而非輕率地)地否定與真誠地肯定,同樣都需要有一顆熾熱的心和追求真理的勇氣。但是,在這裏,我願意懷著一種近乎宗教家殉道奉獻的絕對虔誠和信念來說:“肯定比否定的層次要高,肯定有它積極的意義存在;對這個世界來說,肯定是太匱乏,也太被渴望了。”

因為,在今天,我們所立足的星球,已經是一個破碎、擾攘、充滿種種苦難的地方,太多的人已經失去肯定而否定了一切,我們豈能、又豈忍再像他們一樣,陷入悲觀、虛無之中,投入更多的否定?這世界本不需以完美取悅我們,完美也不需要我們去肯定,不完美才需我們切切地加以肯定它還有充滿遠景的未來。因此,唯有重拾肯定的精神,接受生命的烙印,從否定的廢墟之中,堅強誠懇地站立起來,世界才會在我們的心裏再生,才會在我們的手中被改善,而我們信念的肯定,也終將獲得具體事實的肯定。

19世紀之初,當史懷哲醫生毅然走向原始森林的時候,正是多少人唾棄、遺忘、否定了非洲的時候,然而史懷哲以他無邊無際的關愛和一顆悲天憫人之心,肯定了他所從事的艱巨危險的工作,並且執著於那分肯定,終於在原始森林的世界裏,造就了奇跡:他永恒不朽的愛,化育了蠻荒,也潤澤了多少枯澀的心靈,為我們遺留下完美的典範。我們能不能也堅守那一分肯定的精神,去盡我們身而為人的本分,去為這個社會、國家,為這個漸漸失去信心、漸漸被覆以否定陰影的人世間,做些什麼呢?

如果,這個世界,原是那麼容易、那麼可以輕率地被肯定的話,我們的肯定,並無價值。正因為它太不能讓人去肯定,所以,我們才亟須主動地去付出肯定、堅持肯定,並進而完成那一分肯定。

也許,你們會說,在否定之中,人同樣可以賣力地工作,同樣可以正常地生活。

然而,否定,畢竟是一種耗人心血、消磨生命銳氣的情緒;它容易使人疲倦,也容易使人在一種無望的狀態裏,漸漸貧血、窒息。因此,即使在否定之中,我們也依然必需學習肯定、仰望肯定,依然要企圖建立肯定,來維係我們對這個宇宙、這個世界源源不盡的愛,而在無限的時空中,把有限生命的意義,提升至最高、最巔峰。

說這些話,我並不是站在一個較超然的地位發言;在現實生活裏,我同樣也是個軟弱、粗糙、需要隨時勉勵自己、超越自己,和失敗的自己做不斷掙紮的人:其中最大的掙紮,便是從隨時都可能存在的否定的流沙中,奮力昂起頭來,辛苦地護持那一分成長不易的肯定(畢竟,肯定並不是一種本能)。希臘神話裏的西西佛斯,推他的石頭上山,石頭複又滾落下來,如此永無止境地輪回下去……這樣一則悲劇,之所以令人感動,並不是石頭是否終於不會落下來的結局,重要的是,他懷著悲壯的精神,敢於堅持,而從不考慮放棄。盡管維持肯定,有時就像日複一日,推石上山一般,是那麼的令人汗水淋漓,但,我仍願接受生命的烙印,執著於那分錐心刺骨的抉擇,去做一些什麼,或說一些什麼。而現在,我願意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肯定,是我們身而為人的一個最基本的義務和責任。”如果我們願意付出,願意為這個世界付出我們的愛,肯定便是最大的付出,也是最基礎的付出。盡管在這樣少有回報的生命之愛裏,含著憂傷、失望和痛苦,但同樣,也含著光榮、驕傲與莊嚴。如果我們流淚,哦,請聽我說,那是因為我們選擇肯定、忠於世界、盡瘁人生、擁抱苦難;那是因為我們愛得太深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