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弘征蔣子龍
我想當然地認為“弘征”是個筆名。可又不知他的真實姓名叫什麼?
既不知其姓甚名誰,卻又引以為朋友,相交近二十年。
弘征正是這樣一種朋友:無須拘泥於虛禮矯情,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可以幾個月乃至一年半載地不通音訊,隻要通音訊就沒有隔閡,可以有話直說,坦誠相對。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弘征就是一位謙謙君子——誠厚、牢靠、飽學。
任何文人聚會,總是搶話說的多,想語驚四座的多,能長時間地坐在一旁靜靜地聽、靜靜地笑的唯有弘征。也許在參加聚會的人中又唯弘征最有學問。
他絕不張揚,哪怕是在以他為主的場合,聽他講話也如同讀他的書,不能心浮氣躁,得穩住神靜下心,才能聽出味道,讀出收獲。他麵目良善,語言有味,自古貫今,專精博涉,你會感到他的學養底蘊深厚,身上有一種平和的傳統的文化特質。
有才而性緩。性緩的人往往執著、有韌性、有耐力,於是成全了一個多才多藝的弘征——致使他在詩、隨筆、詩論、古詩今譯、金石篆刻、書法、編輯等諸多方麵都獲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詩——體現了弘征的誠。他是一個精誠嚴肅的詩人,詩集出的不算多,但沒有濫作,曾被錢君匋老先生譽為“有唐人風”。
治印——體現了他的靈,靈逸豪獷,破法有法。
書法——體現了他的正,圓潤雅正,字如其人。
詩論——體現了他的深,提玄勾隱,凝重峻拔,時有精深之見。他翻譯解析的司空圖的《詩品》,他編選譯析的《唐詩三百首》,雅俗共賞,口碑極佳。
弘征的隨筆則體現了他的博——吐納前人的知識,融彙自己的思想,睿智博雅,蘊藉自然,深具文化根性。也許跟他身上的書卷氣有關,他的隨筆常有一種知識分子的藝術精神。有才但不濫情,瀟逸的意趣和情致藏在淡逸古拙的文字中。博學不孤高,靜雅不艱澀,逸興不浮滑,條暢不粗淺。
弘征有才而性厚,多智而無鋒芒,一個信實的現代夫子。
1997年7月於天津
弘征這個人
龍應台
好像是羅蘭吧?羅蘭離開大陸到台灣時是個小女孩。四十年之後她回到家鄉,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先生向她走來,分明是她當年熟識的一個長輩;她脫口稱呼“某伯伯!”被呼“伯伯”的人一臉錯愕,因為他其實是“某伯伯”的兒子,比羅蘭還小幾歲。
羅蘭自己讓自己給搞糊塗了。回到老家,回溯時光的隧道,她忘了自己增添的歲數,眼睛回到小女孩的身上,把實際上和自己同齡的人稱為“伯伯”了。時光開了她一個小小的玩笑,一個令人黯然神傷的玩笑。
我也差點稱弘征為“弘老伯”了,為一個同樣荒謬的原因。在與弘征認識之前,除了書信往還,我們通過好幾次電話;在電話中,我對他畢恭畢敬,以晚輩對長輩的禮數相應。
我當然並不知道他的歲數,但即使他是個比我小廿歲的青年人,我仍舊會在電話上對他行晚輩之禮,原因很簡單:他說話帶湖南腔。在我不自覺的意識裏,湖南話是父親的語言。從小長大,凡是講話帶湘音的都是我的父執輩。必須是我的父執輩。
所以第一次踏上湖南的土地時,我簡直大驚失色,不知所措:這兒滿街走著說湖南話的人,把我整個思維係統給攪亂了,好像指針往逆時針方向行走。
我知道我得把自己對湖南音的感覺擰過來。但是,多困難啊;在電話上,我還是一聽見是弘征就恭敬起來。
見到他麵時,發現他隻比我大個十來歲,不算什麼“父執輩”。可是他的湘音很難抵抗,我仍舊以“您”尊稱他,並且還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呼出“弘伯伯”,像羅蘭的錯亂一樣。
一直到真正熟悉了,而且發現和我同齡的人也直呼其名,我才逐漸克服了湖南話對我的巨大魔力,解咒了,開始稱他“弘征”。
到弘征家午餐。他介紹屋裏兩位女性:這是楊芹,這是淩翩,然後逕自去張羅酒。我這個台灣人坐在那兒納悶,看樣子是你的女兒和妻子,可一個姓楊,一個姓淩,你嘛又姓弘。三個人三個姓,到底誰是誰的誰呢?看來大陸人在這方麵比台灣人還解放;三個人是三個獨立的個體,誰也不屬於誰,太神了。
當然,我還不知道弘征姓楊。後來人家笑我:“弘征當然是筆名,哪裏有人姓弘的?”我說,那你就不知道了。在台灣人的印象裏,大陸人姓什麼都可能。地大人多,少數民族都數不清。
弘征的酒張羅來了,嗬,夠氣魄,是一整個酒壇子,提起來喝;黃酒。問我喝不喝,能不能喝。我喝酒有兩個條件:天不黑不喝,人不投機不喝。是大白天的午餐,自然不喝。
可是夜晚來了。我們在長沙開往吉首的夜車裏,目的地是沈從文的鳳凰鎮。火車穿過湘鄉的野樹荒山,駛過楚地的層層廢墟,在茫茫黑夜裏震動大地。我們在暈黃的燈光裏飲白酒。車子的晃動使酒瓶滑往桌沿,扶好,再倒。弘征開始兩頰泛紅,兩眼發亮;隻因在火車裏,否則他要喝拿筆拿墨,想寫字了。
酒興高昂時,他平時謙遜溫讓的姿態幾乎就被一種飛揚跋扈取代;在眾人圍觀下,跨步穩站,提起大筆,俯身一揮而就。毛筆蓄滿了酒的滋潤,直逼紙上。
沒有人陪他喝酒時,再好的菜色也隻見得他的落寞憔悴,一邊坐著不吭聲。“你知道那個好酒的張東穀嗎?”我於是問他。山人張東穀,酒徒也。在張岱家作客,見主人不嗜酒,非常失望地抱怨:“爾兄弟奇矣!肉隻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隻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
再碰上一桌人不但不懂得“吃酒”,連辣椒都不會吃的時候,沒辦法,弘征就更失魂落魄了。他獨自叫一小碟辣椒,幽幽吃著。那寂寞的光景,簡直就像個離鄉背井的憂愁詩人。
唉,弘征,你還是少來上海吧。上海人就是“菜隻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隻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的文明人,辣椒更別說了。可是弘征單為我來一趟上海。上海的出版社出我的書,為我舉辦簽名會,他身為湖南的出版人,卻來為我站著翻書三小時,毫無門戶之見,更無屈尊之感。在機場送別時,我以西洋人的禮節擁抱他一下,感覺他在我的擁抱下全身僵硬,使我趕快“鬆綁”。知道他完全不適應西式的熱情。可是他的熱情實實在在。“桃花潭水深千尺”;潭水深時水麵最靜吧。
這樣一個人:受傳統私塾教育,啟蒙書是“唐詩三百首”和“聲律啟蒙”;能寫舊體詩和新詩,能篆刻、能書法、能寫散文但不懂任何外文、沒有任何西方經驗。而我,是個對傳統國學半生不熟、對西方文化卻浸淫已久的人。我們之間的交集點在哪裏呢?是什麼,使兩個背景迥異的人竟然可以在夜航船中煮酒論文?
我想是他的純粹。現實裏的種種殘酷竟不曾腐蝕他的本質——那個在私塾裏熟讀古書、勤練柳公權、年年得“案首”的聰慧少年的本質。經過了變幻莫測的翻雲覆雨,走出來仍是端端正正一個中國的讀書人,仍舊發出“日月安屬,列星安陳”的天真的疑問。這種幸存的純粹氣質貫穿他的散文;襯托他的人,尤其在兩壇酒之後,更加煥發。
1997年8月於法蘭克福
屐痕舊夢
沈從文召我到邊城
“你不想到茶峒去看看嗎?”記得在五十年代第一次讀《邊城》時,掩卷神馳,沈從文先生似乎曾經問我。那時,對於湘西,我隻有一點幼時從大人口裏聽來的傳聞,諸如男人也包頭帕,穿五彩的衣裳,人人都講外人聽不懂的苗語,充滿了神秘感。讀中學時,聽老師說起湘西的匪患,稱之為“中國的盲腸”。而此刻讀了沈從文的《邊城》,眼前這蒼翠的群巒,清澈見底的河流,一半在水一半在岸的吊腳樓,斜暉下用竹纜拉渡的渡船……更令人心醉的還有這土地上淳真和古樸的民風,“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晶,天真活潑儼然如一隻小獸物”的翠翠,一切都是那麼令人神往。
自從八十年代以來,我去過湘西的吉首、桑植、永順和曾經屬於湘西的張家界多次,也去過沈從文和黃永玉的家鄉鳳凰,但幾十年來對一直向往的茶峒卻無緣一睹。當1982年5月陪同沈先生夫婦遊張家界時,自然不免談起他的名作《邊城》,他真的曾經向我說過:“茶峒那地方值得一看”,倏然又是十多年了。
沒想到前幾天與孫健忠和汪承棟、汪承楷兄弟去吉首時,終於得償夙願,而且是由健忠和承棟這兩位土家族的名作家充當最出色的導遊。
茶峒屬湘西自治州花垣縣轄,距吉首市90公裏,汽車在多半是蜿蜒的山道上要走兩個多小時。一條差不多有三四華裏直通到江邊的長街,多數已改為住家的店鋪還保留著昔時的風貌,寂靜地沒有遇見幾個行人。隻是到了街的中部才有幾幢突立在古店麵中的“小洋房”,掛著“茶洞××所”一類的牌子,我發現“峒”字都已改為“洞”,想是為了通俗易識吧?但健忠告訴我,原名就叫茶洞,是沈先生在小說裏改“洞”為“峒”的。
我們先到現已改為花垣縣三中的原茶洞師範參觀,健忠當年在這裏讀過書,這是他的母校。我們也都知道在抗戰時,這是一所很有名的學校——由安徽遷來的一批教育家創辦的國立六中。斯時,這座兩省交界本來很熱鬧的小城,又新添了這所大後方遐邇聞名的完全中學和許多逃難來的外鄉人,號稱“小南京”,可見當年的繁盛。
接著便急忙去看翠翠當年的渡口(但健忠說沈先生在小說裏描寫的位置應該還在上遊一點)。一路上談古道今來到江邊,才更看清了沈先生所描繪的“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的氣勢,但“城牆如一條長蛇”則除了渡口處還有一截成為護坡之外,已經全部拆除。在古代,城牆是打仗時最重要的防禦設施,所謂守土,也就是守住城池,百姓為了修築城牆不知付出了多少錢糧徭役。一座非縣城的鎮子是極少有城牆的,可知此地乃一省的邊防,位置十分重要,當時城裏還駐有一營兵。
河麵水波不興,寬度仍隻二十餘丈。江水的確很清,但亦已不是“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遊魚皆可計數”。隻不過意渾而色青,如一首並非晦澀的朦朧詩,讓人還能看懂;不似湘江或別的河流那麼濁黃,一點詩意都沒有了。渡船依舊是方頭的,不同的是河岸兩端橫牽的已不是竹纜而改成了一條直徑約12毫米的鋼條,故而擺渡亦不再用手攀緣,而是持一個旁邊有一條小槽的木柄在鋼條上梭來梭去。駕渡的老人六十左右,比翠翠的爺爺年輕。每人兩角錢,上船就收,不再像當日的張橫誰若是留了過河錢非讓翠翠追上去退還不可。翠翠當然已經不在船上。隻見健忠用手一指,原來她立在下遊不遠的河心洲上。那是一尊白色的雕像。雕塑家當然很用了心,但似乎頗難讓人一眼即認出這就是那位在“風日裏長養著的”翠翠,所以我們也沒有前去招呼。渡口旁的摩崖上刻著兩個一米見方的大字“邊城”,下署“沈從文”三個小字,也似乎不是沈先生所親題,或隻是從手稿中的臨摹,勾勒和鐫工都不足以體現沈先生書法的神韻。“邊”字為繁體,“從”字為簡體,沈先生或不致如此寫吧?我曾拜觀過沈先生的不少墨寶,並珍藏有他書贈的兩幀條幅,一手典雅古拙、氣韻飛動的章草,在當代堪稱一流,隻是他自己從不以書家自居。我在1982年寫贈他的七絕中有一首為:“說部塵封卅二年,唐裝漢鏡有新篇。書壇未識鍾繇老,墜簡時人待細研。”表達了對他的書法的欽慕。健忠又告訴我,研究沈從文的專家淩宇說最好將《邊城》的全文都刻在摩崖上以供遊人觀賞。從人文的角度,淩教授的這種構想是很好的。不過這篇作品的字太多,刻出來必字小如粟,臨江的崖壁前又無法讓遊人駐足,觀賞將極為難。我想,如果在山上建一亭,將沈先生這篇作品的手稿刊於四壁,讓遊人沉浸在美妙的意蘊中,又可欣賞沈先生書法之奇雋,千載以降,必將成為一處為山水增色的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