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天子,居然如此小氣,隻給這麼一隻小酒杯,要我如何與你共飲對酌?”潘竹青將托盤放在常遠兆麵前的桌子上,還不忘說幾句風涼話來調侃對方。
常遠兆並不在意對方此刻表現出的冷血與戲謔。而是專注的望著麵前的酒壺,看著看著忽然笑了起來。
潘竹青對他的反應有些納悶,還未來得及問他笑什麼,他便自顧自的將麵前的斷腸酒倒了一杯捏在手裏。
”我和我娘子的緣分,就源於一杯酒水。“說完,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潘竹青有些呆滯的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帶著滿滿的笑意,又斟滿一杯,眼睛專注的望著白瓷杯裏清澈的酒水,仿佛看見一張精巧迷人的臉,仰麵朝他撲上來……正如洞房花燭夜裏,他們的第一個擁抱。
又是一杯順喉入肚。酒精有些嗆喉,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可就這麼一個動作之後,他猛然感覺到從胃部到喉嚨一陣劇烈的絞痛,這份痛楚,是他從未經曆過的程度。
他捂住胸口,下意識的想要揉一揉快要被攪碎的心髒,嘴裏一甜,一口熱血溢出嘴角。
一種求生的本能湧上頭頂,他調動了自己所有的精神來對抗身體裏的劇痛。直到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喊聲——”相公!“
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可是很顯然,潘竹青驚愕的表情,根本就是在告訴他,這個聲音是真實存在的。
他還沒來得及多做思考,那把熟悉的嗓子又一次在門外響起。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響亮,也越來越近。
“求求你們,放我進去!我要見我相公!我要見他!求你們放我進去!”
”相公!相公你在不在裏麵?相公你快應我一聲啊!相公!“
“放我進去!放我進去!”
一聲聲淒厲悲慘的哭嚎聲,像是一把把尖銳的話冰錐狠狠的錐在常遠兆心頭。他已經來不及多想,更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用盡全力想要站起身走出去,誰知沒能挪動半步,便跌倒在地上。
他想要求助於潘竹青,抬起頭,望著對方的臉,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仿佛是一灘灘膿血堵在喉管,讓他發不出聲音。隻能用氣息,勉強的吐出幾個不成語句的聲響——“求,求,你。”
門外侍衛和宮人們的衣裳,幾乎快要被梁伊伊撕爛。可沒有上司的命令,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梁伊伊的第六感告訴她,此時此刻,她與她的愛人,隻隔著這麼一扇薄薄的門。她同樣也意識到,倘若她再不進去見他一麵,他們極有可能,就要隔著一場人生了。
一種極其悲哀和絕望的情感衝上喉頭,最後化為一陣陣無奈無力,卻又足以撕碎人心的哭號。”啊——啊——相公——放……放我進去。求……求你們了……”
或許是因為她的哭聲實在是太可憐,其中兩個侍衛竟然閃了神,手裏的力度一鬆,就讓她順勢逮著機會掙脫出去,拚命的跑了幾步,來到門前。
就在她的手即將觸到那扇房門之時,”咯“的一聲,房門被人從裏麵拉開。
第一個撞見的臉,是眼神有些慌亂的潘竹青。
她恍若未見,眼睛飛快的在屋裏搜索一遍,最終,與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卻還努力抬著頭的常遠兆四目相對。
她沒多想,撞開潘竹青,撲倒在地上,抱起常遠兆已經軟棉的上半身,小心的樓在懷中,就像摟著一個隨時要碎裂的寶物。“相公,你能不能聽到我說話?”
常遠兆的臉,被她捧在手心,皮膚蒼白虛弱,眼睛裏滿滿都是她,嘴角含著血,卻忽然笑了。“能”。他艱難的用氣息吐出一個字。
”對不起相公……“梁伊伊眼中的淚水不斷的湧出眼眶,落在他此刻淒美的臉上。”我回來的太晚了……“
常遠兆依舊笑著,眼睛一刻也沒有從她臉上移開。”回來……就好。“他用盡全力將這句話表達清楚。忽然,心髒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扣住,讓他覺得每一次心跳都越來越難,越來越痛。他知道時間不多了,用力眨了眨眼睛,打起自己最後一點精神,說了一句:”我,愛你。“
說完,眼角流出一行淚;說完,眼神不再轉動;說完,身體慢慢沉了下去……
夕陽下的洛河,像是鋪滿楓葉的錦緞。河邊的樹,隨著微風輕輕的擺動,溫柔的灑落斑駁陽光。潘景元,何勇縱馬趕到洛河邊時,老遠就看見一個嬌弱的身影,像是在背著什麼,步履蹣跚的走在河畔上。
他們一眼就認出那個身影是誰,跳下馬,朝那身影跑去。
可快要跑到眼前時,兩個人卻又生生停住腳步。緊接著,兩個大男人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淚流滿麵直至泣不成聲。
梁伊伊連一眼也沒看見他們,自顧自的背著常遠兆,背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情愛,一步一步朝洛河邊越走越近,最後腿一軟,她連同常遠兆一起倒在地上。
她艱難的爬坐起來,又用盡全力將丈夫的上半身扶起來靠在自己胸膛。她能感覺到,他的溫度正一點點的離開身體。
她伸手環住他的身子,與他一起麵對洛河。
“相公你看,從這裏看洛陽城,真的好美是不是?”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好的看風景,什麼都不想,就我和你。“
”相公你看,天這麼冷,洛河大概快要結冰了。“
……
”相公你看,那顆最亮的星星,像不像眼睛?“
“像不像……你的眼睛?”
為了保全常府上下的性命。堂堂兵馬大元帥常遠兆的葬禮,簡樸的幾近荒謬。簡單的靈堂,簡單的儀式,在場的親友隻有潘景元,杜若桐,尹亮和何勇。就連常雄夫婦都暫且被埋在鼓裏。
梁伊伊從頭到尾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隻是最後入殮時,她忽然像瘋了一樣撲在棺槨上,死都不讓別人靠近。
“你們都不許碰他!”
“誰也不許把他帶走!”
“誰也不許!”
幾句歇斯底裏的嚎叫之後,便是天崩地裂般的哭泣。真的沒有了,她的常遠兆,她的丈夫,她的小白臉,她有生之年擁有過的最美好的事物。從此以後,他的所有美好,都會隨著棺木一並腐爛,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也會慢慢的從她越發愚鈍的腦子裏淡去。
多麼可怕的事實!
可命運,從來不會因為誰的楚楚可憐,而停止對他或她的踐踏。
當棺槨被一鏟又一鏟的黃土掩埋,當孤墳垂立,紙錢飄散。梁伊伊獨自坐在墳墓邊,呆呆的望著遠處天際。
她忽然想起一首不記得在哪裏見過的詩詞,其中有兩句叫做——“原作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她忽然心頭一熱,對著冰冷空氣自語道:“倘若你在我身邊,就為我卷起一陣風吧。我知道,那是你在擁抱我。”
話音剛落,微風撩起她的長發……
為了不讓自己悲痛欲絕的情緒引起常家的懷疑。梁伊伊讓杜若桐夫婦幫著回常家請了假,說是跟著常遠兆一同去邊關禦敵。說來不知是天意還是人為,下一任的元帥,居然就是潘家二少爺潘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