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一道淺灰色的身影直似一朵青雲自林間逸出,足不點地,速度奇快,眾人尚未及回神,他已經輕輕落在蘇夜洛麵前,一抬手,雙掌飄飄襲向蘇夜洛的麵門,竟是不給他絲毫反應的機會。
“嗬!”蘇夜洛不由得輕笑,閃身避開,問道:“閣下就是那個出謀劃策之人?”
灰衣人毫不避諱應道:“正是。”
“敢問閣下是何人?與我有何冤仇,竟要勞煩你費這麼大的心思殺我?”
“我與你無冤無仇,也沒打算要殺了你,我隻是不能看你再這麼出色下去。”灰衣人武功極高,蘇夜洛應付起來略有些吃力。
聽到這裏,所有人都心中疑惑,完全猜不透這灰衣人的心思。
蘇夜洛也不由得微微蹙眉,仔細打量著他,揣度著他的招數,可漸漸的他發現,這個灰衣人所用的招數,幾乎都不是出自中原,而且大多數他都隻是聽聞,而未曾親眼見到過,今日乃是第一次見到。
四周漸漸安靜,所有人都在猜想誰會贏,誰都看得出灰衣人武功更勝一籌,然誰也都看得明白,他並不想對蘇夜洛下殺手。
突然,蘇夜洛眉角一動,開口問道:“你是她什麼人?她的劍墜為什麼會在你手中?”
衣凰不是尋常人,能從她手中拿走她的劍墜,不是武功造詣已經出神入化,便是她不會計較、不會懷疑之人。
突然,蘇夜洛像是想到什麼,始終淡然冷靜的臉上閃過一絲差異,繼而神色變得凝重起來,節節防守也漸漸變為攻勢,步步緊逼,手中長劍直刺灰衣人麵門。
蘇氏兄妹劍法皆不弱,隻是平日在戰場上長劍很少用到,僅作護身之用。而今蘇夜洛與流寇交手多時,長槍一毀,這貼身長劍便派上了用場。
“嗤——”
蘇夜洛被黑衣人一掌擊在肩頭,身體向後踉蹌了兩步,可是他的眼睛卻僅僅盯著灰衣人的臉——這人既然武功如此高強,卻還要遮麵見他,便意味著他一定認識這個人,所以,他拚著挨上那一掌也要看一看這人人的長相,而方才那一劍已經挑開了灰衣人的麵紗。
然而,就在目光觸及灰衣人麵容的刹那,蘇夜洛豁然吃了一驚,驚訝之色溢於言表,毫不遮掩。
那是一張他全然沒有想到的麵容,那也是一個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想到的人。
“是您……”
被看到臉,那人也不驚慌,垂首輕輕一轉身,再抬頭時,他已經重新遮住了麵,與蘇夜洛麵對麵站著,眸色如潭,深沉難測,眼底有深深的無奈與悲憫。
許久,他終於長歎一聲,“為何?”
蘇夜洛蹙眉,他便又到:“為何要看到這張臉?為何要這麼聰明?為何就不能愚蠢、懦弱一點?我早說過,我本不欲取你性命,我隻是要讓你不再那麼優秀、那麼出類拔萃,隻是不希望你有衛國之能、治國之才……你若隻是,隻是個普通的平庸之人,該是多好……”
然而,若真是如此,若蘇夜洛真的隻是這樣一個庸碌之輩,又何須他這般費盡心思,又何須他提防畏懼?這樣的蘇夜洛,他又怎會放在眼中?又怎會能成大器?又怎會是人人敬仰的洛王?
“隻可惜……”
他後麵的話,沒人聽得到,天色漸漸亮起,晨風乍起,帶著剔骨的涼意,吹在臉上如刀削,如針刺。
沒有人聽到他後麵說了什麼,他們隻看到他原本和煦的目光漸漸變得清冷,也漸漸悲憾,同時還有難掩的殺氣。
“原來如此,原來這劍墜……”蘇夜洛卻似突然鬆了一口氣,輕輕一笑,“既然她沒事,既然此事與她無關,那便好了。”
灰衣人一怔,“你……”
“你想要除去的人僅僅隻是我,是不是?即使如此,你也一定不會再讓他們繼續禍害我天朝邊疆百姓是不是?”
灰衣人略一沉吟,鄭重點點頭。
蘇夜洛笑了,笑容溫煦淡雅,“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看著灰衣人緩緩抬起的手掌,他最後看了灰衣人一眼,拜托道:“莫要傷害我的妻兒。”
灰衣人又是一愣,過了片刻,他緩緩點點頭,沉聲道:“好,我答應你。”
蘇夜洛便放了心,微微頷首。
非他不想動手,而是不能。若是平日裏,酒足飯飽,精神飽滿,他未必不是灰衣人的對手,至少要從灰衣人手下保住自己的命並不是一件難事。奈何他之前與卓振東交手,已經消耗了很多力氣,此時體力已經漸漸不支。加之方才灰衣人的那一掌,看似輕悄,卻在掌中灌入了內力,此時那股內力在他體內流竄,灼傷著他的五髒六腑。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因為他而折損天朝數萬精銳將士——他看到了灰衣人的臉,自然也了解灰衣人的身份,更是清楚他的實力。這一片昏暗之中,藏了多少他們看不見的軍隊、陣法,隻怕就隻有這個人自己知道,他隻要一揮手,身後追來的、毫無防備的將士便會命喪於此!
以一人之命,換所有人的性命,想來也值了吧。
手掌用力攥緊,劍墜的尖頭紮進肉裏,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原來,那晚的恐慌與彷徨,不是因為她要怎麼樣,而是他自己要怎麼樣——那晚衣凰受了箭傷,他抱著衣凰一路狂奔,不安一陣陣湧上心頭,總覺得此一別,恐會再無相見之日。他原以為衣凰會有危險,卻是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原來是他自己……
寒風乍起,突然毫無征兆、劈頭蓋臉地吹來,一陣涼氣吸入體內,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兒,隻覺身上一寒,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祁卯心下“咯噔”一跳,頓覺心底一陣毛毛躁躁的,抬眼看見前方不遠處的殘敗之景,不由得將心提到了嗓門眼兒,等不及坐騎載著他上前,便縱身躍起,幾個躍身之後,在那鋪滿屍體的坡上落了下來。
撲鼻而來的血腥味兒嗆得他連咳了幾聲,卻依舊擋不住他心底狂湧而出的駭然,滿地屍體,有流寇,有彭州守兵,亦有洛王親衛。
火尚未完全熄滅,正在盡情吞噬著最後一塊布料,滿地丟棄的兵器,滿地羽箭,亦滿目瘡痍。
剩下的流寇和員達代領的彭州守兵早已不知去向,四下裏一片死寂。
“王爺——”
那唯一尚且站立著的玄袍男子,那以長劍支撐自己身體的男子,那個死也不願倒下的男子,緩緩抬起頭來,與祈卯相對,勉強微微一笑,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能抬起頭、睜開眼,已經是他的極限,也是他最後的意念支撐,他要等著他的將士來,他要見到他們平安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