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後麵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花園。當我來到這裏,這間屋子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裏麵栽的全是血紅色的玫瑰,一大片,一堆堆地開著,就像從異方來的裸赤的舞娘,肆意地用自己的本錢到處招搖,不把你魂勾掉誓不罷休。
照顧她們仿佛是我祖父的天職,他們之間遠遠超過了園丁和花兒的關係,說成尊貴的皇後和卑賤的情夫倒更合適。這種異常的疼愛大概源於祖父怪僻少話的性格,養花超乎癖好的他,在深夜夢醒時,也不忘到園裏瞧一瞧,跟那些傲慢的家夥說上一晚悄悄話。
祖父跟我也很少話,我也幾乎忘了該怎樣去組織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情,兩個人,一老一少,就生活在一個偏僻的,連獵人都不屑留宿的森林裏,沒有第三者可以供我們溝通。該如何敘述這個故事呢?哪裏才是這刻的開端呢?我和他的相遇嗎?不,也許在更久遠以前。
我是這位老人的養女,我們之間本來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從人販子那些低俗的交易中買下了一個身形佝僂,蓬頭垢麵的女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有幾歲,隻懂簡單的會話。他把我買下來了,舉在肩上,像凱旋的將軍般威風地付了錢,我那時的心裏一片茫然,對突而其來的光明,比呆在黑暗中更令人恐懼。所以我回頭看了一下--那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黑暗的地方,在被這位老人買我前,我就跟一大班和我一樣滿身傷痕,瘦得發育近乎畸形的孩子們在一起,在黑暗的船艙中蜷縮成一團,無論在多熱的天裏,我們都要偎依在一起,為絕望的彼此取暖,因為我們不敢奢望未來,也不願回顧過去。
我迅速地被蒙上頭巾--那是人販子的習慣,為了不讓小孩認得他們--而我被蒙上頭巾的那一刻,瞥見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綁著一頭野獸。
那也許是我被買走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怎麼搞的!去哪抓來這麼一個小孩!”是人販子們再說話。
“路邊撿的,這小子也好蠻力,要幾個人才可以拚上把他抓起來,樣子雖不好,但捆上鐵鏈可以當苦力賣去個好價錢。”船艙外傳來鐵鏈拖動的聲音,還時而帶著鞭子晃動的嘶嘶聲,人販子在教那些不聽話的孩子吃鞭子了,不準他們哭,叫,還有逃走。
噠的一聲,鞭子落下了,狂嘯出一聲野獸的號叫,悲徹雲霄,船艙裏的孩子仿佛都被震動了,一個個哆嗦著,顫抖著,像聽到死神的敲門般蜷縮得幾乎要超出人類的界限,那是完全的憤怒,那是徹底的痛苦,那種聲音仿佛把什麼都喊盡了,把靈魂喊出來了,把對世界的絕望喊出來了……但同時,那又是令人落淚的叫聲,被母狼拋棄的崽子,應該就是發出這種聲音吧……夾雜著人販子的咒罵,鞭子還不斷地落下,野獸的叫聲把孩子們都嚇得精神渙散,不知怎的,大家開始向往那透徹的聲音,產生對這聲音的信仰。船艙裏的人不再被嚇得抽泣,而是也學起了這種怪異而又撕裂人心的聲音,一下子艙裏像開了鍋的水一樣,每個人在叫,都在叫,像狼嚎,像鷹嘯,喊出所有的不幸和委屈…。。
隻有我,還在角落裏吃吃地哭,那叫聲,隻能讓我哭。
但一切,霎然而止。人販子拿著鞭子走了進來,一切停止了。
“把他綁到樹上去吧!船艙裏的小鬼也不會受得了他身上的氣味。”
接著又傳來“恩,恩”的聲音,還有一陣猛烈的撞擊發出的聲音。應該是那個野獸般的孩子掙紮時發出的。
“這個小鬼不會說話嗎?”
“隻不會說人話吧!”噩夢過後,我沒再多想,新的生活完全覆蓋了我的過去。時間完全揮走了我的痛苦。自從我來到森林的小屋,這位讓我稱呼為祖父的家,我就陷入對他的尊敬和感激之中,但我仿佛是個木頭般的孩子,不怎麼會說話,看起來腦子也不太靈,對祖父慈祥的目光,溫柔的絮語無法用語言表達我滿滿的愛。
我最珍惜的一刻是,當他用無比堅定的眼神,就像他對玫瑰們不渝滅的愛般的眼神對我說,“你是我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那為什麼你要我叫你作祖父?我可以稱你為爸爸。”我一次又一次追問。
“我太大了,而你太小了,祖父更合適。”
那時我真的覺得,要是我真的能為什麼放棄一切的話,那就是我眼前這位老人的笑容。在我心中,他就是父親,就是爸爸,我在暗地裏就是這樣喚他的,即使在他去世後,他也是爸爸,一直不變,永遠不變。那位老人的笑容是這個世界上我能擁有的最令我珍惜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