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鏡任何時候都喜歡喝冰水,涼涼的,一口氣入肚,仿佛冰泉凍住悸動的血液,一個激靈,冰珠飛濺,全身毛孔舒張,肉體再度活過來,很美妙的感覺。
可是侯明翰卻跟她截然相反,他喜歡喝熱水,再不濟也是溫好的開水,除了喝酒時加點冰粒,平時就是冰的絕緣體。
“女兒,你這樣喝冰水會感冒,以後不要這樣了。”侯明翰挺著長年累月形成的啤酒肚,微微垂下目光,那樣深沉地看著她。
阮明鏡被寵得無法無天,做鬼臉:“爸爸,你是苦修,可我不是啊。”
“什麼苦修,這叫養生。”侯明翰搖頭表示不讚同,屈指敲敲她的額頭,以示小懲。
那年侯明翰也不知怎麼了,不顧全身病痛,突發奇想帶她去泰國看水燈節。
父女倆出行諸多不便,隨行保鏢醫生陪護,在恒河邊上歇息時,他們遇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苦修。
隔得遠看不真切,隻見那個苦修謝絕所有幫助,在雨中齟齬而行。渾身衣不蔽體,瘦骨嶙峋,幹枯得仿佛夏日瀕死的藤蔓,瓢潑大雨砸在他身上,為他蒙了一層白茫茫的水汽,明明有歇腳的地方,有吃的東西,那苦修全都視而不見,朝聖似得彎下腰,黑皮膚鑲嵌了歲月的流珠。
侯明翰望著苦修,對她道:“女兒,你看那個人像什麼?”
正好那苦修直起腰,空寂疲憊的眼睛幽深如鬼魅,阮明鏡嚇得臉都白了,哇哇叫著躲起來:“爸爸爸爸……”
侯明翰語氣冷冷的:“唔,可不就像爸爸嗎?”
她不記得水燈節那滿天明燈的恢弘場景,唯獨記住了那個苦修,因為聽爸爸講苦修還不到四十歲,一直走在路上,受著自然給予的磨難,以此尋求心靈的慰藉。
被痛苦洗滌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她實在難以想象,大口大口喝著冰水,壓下心中的惶恐。侯明翰卻意外地沒安慰她,隻是破了酒戒,喝了很多的酒。
那次水燈節過後回國,她患上嚴重的感冒,躺在床上病得快要死過去了。周圍沒有一個人,很多天了,外麵一直鬧得厲害,後來隨著一聲尖叫,竟寂靜得可怕。她聽出來,是李阿姨在哭,難道爸爸又犯病了嗎?
她心裏一急,竟又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已是夕陽西下,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侯遠靳的臉,隱在落下的日光中,英挺的鼻,額頭飽滿,勾勒出一張俊美的輪廓來。
“小鏡,你去看看翰叔吧。”
她忘不了那一天,走下長長的旋轉樓梯,推開爸爸的臥室房門,沒人,一股刺鼻的藥水味,混濁不堪。又推開裏間小書房,因為是陰天,沒開燈,黑乎乎的。一個人坐在窗前,好像坐了很久的樣子,垂著頭,沉重的呼吸。
侯遠靳打開燈,“啪!”
光明頓降。侯明翰坐在輪椅上,搭著一條薄毯,頭發白了半邊,聽見聲音,回過頭來慈愛地喚她:“小鏡來啦。”
她感覺哪裏怪怪的,警惕地看著侯明翰,烏黑的眸子藏不住的疑惑和擔憂。侯遠靳將她推到侯明翰身前,笑道:“翰叔,我把小鏡帶來了。”可她卻總要後退,侯明翰本來手放在毯子上,這時抬起來,輕輕擺了擺:“過來啊,小鏡。”
她腦袋都要炸了,目光直直落在薄毯下麵,那裏空蕩蕩的,隨著動作晃晃悠悠,可是本該在那裏的東西,那裏……隻有空氣。
她控製不住聲音裏的顫抖:“爸爸,你的腿呢?”
她撲上去,摸著薄毯,怎麼摸也找不到本該存在的東西。心好像被掏空一半,她不敢掀開,隻能一遍遍摸,帶著哭腔,渾身顫抖地厲害,一遍遍問:“爸爸,你的腿呢,我找不到你的腿,爸爸,怎麼辦啊我找不到你的腿,它們應該在這裏的……”
侯明翰瞬間蒼老十歲,駝著背,聲音低了下去:“爸爸站不起來了。以後我們小鏡自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她在那一刻體會到心死的感覺,嚎啕大哭,伏在地上,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任性了。
醫生說,爸爸喝酒誘發疾病,腿部動脈硬化堵塞,骨髓壞死,隻好手術截肢。但截肢後情況也不樂觀,可能活不過一年。沒過幾個月,爸爸就瘦成皮包骨,後來竟連水都喝不進去了。
她每天都去看爸爸,看他一天不如一天,看死亡的陰影慢慢爬上那張慈愛的臉。爸爸讓她離侯遠靳遠一點,多和男孩子談談戀愛,多去外麵看看,學學花藝茶藝,修身養性。爸爸說讓她不要再喝冰水。爸爸說他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為她好。
她都相信,且一一答應了。
不到一年的時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包括她和侯遠靳離婚,又和楊間睿結婚。
她跟楊間睿結婚的時候,費了許多的力氣,讓別人都曉得,大小姐終於有了個正統的男朋友,是奔著結婚去的。
侯遠靳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在他們出去吃早茶時,派了一條街的車去堵他們。吃早茶的地方是在學校小街口吃,那麼多人擋在麵前,連天上的太陽都變得可怖起來,嚇得楊間睿將她緊緊護在身後,以為遇上打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