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一大早,太醫的奏報便送到了完顏雍老皇帝的案頭。奏報稱,完顏玉生“目活而聞聲,雖笑而不時,然知飲食、便溺”,總歸一句話,完顏玉生康複在望。此時的老皇帝已經真的油盡燈枯,雙目內陷,幹瘦得不似人形。這幾天,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連禦膳也不能進了,隻是喝點稀羹。
得到奏報後,完顏雍便令人傳喚完顏京、完顏章壽、徒單礪及顏盞旺等重臣進宮,將奏報送幾個人觀看。
章壽心知肚明,笑容自然真誠。完顏京卻暗自皺眉,他隱隱感覺此事蹊蹺。至於徒單礪與顏盞旺則麵麵相覷。兩個人現在同完顏玉都一方勢同水火,曾數次攻詰完顏玉都,自然不可能再歸到主戰派陣營中。
不過,幾個人都是老狐狸,雖然心思各有不同,但都紛紛拜倒,向老皇帝祝賀。
完顏章壽乘機奏稟,由禁軍和守備營,護送完顏玉生回中都休養。老皇帝點頭同意,傳旨讓六皇子完顏玉生回京。
走出泰和殿,完顏章壽與完顏京並肩而行。
“右相大人,陛下之病不容樂觀,你我還是去趟太醫院吧!敦促眾太醫盡力才是!”
完顏京微蹙了一下眉頭,此前,兩人均曾至太醫院,詢問老皇帝的病情,看看他還能活多長時間。但此事說起來其實並不合規矩,皇帝的壽期,豈是臣子能問的?隻是兩人權傾朝野,關注此事也屬正常,別人也不會說什麼。
“左相大人所言甚是!”完顏京尋思了片刻,還是答應下來。
徒單礪和顏盞旺則互望了一眼,轉身向玉華宮走去,那裏是完顏璟所住的地方。
太醫院在宮城的外城,從泰和殿步行過去,要半個時辰。章壽與完顏京安步當車,不疾不徐地走著。
“右相大人,陛下上幾天催問立太子之事,這兩天卻沒有動靜,不知右相大人怎麼看?”章壽語氣平和,好似閑聊。
“太子的人選,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問呢!”完顏京資格老,對小字輩的章壽說話,並沒有那麼客氣。
章壽也不以為意,“太子不立,朝臣人心惶惶。一旦聖駕歸天,我大金恐陷入內亂,右相大人為我大金第一重臣,還需拿出個章程才是。”
完顏京有些吃驚地望著章壽,章壽一貫溫文爾雅,說話辦事,綿裏藏針,現在居然說出“聖駕歸天”這樣的話,大異於平時的風格。
“聖上龍體欠安,我又何嚐不是?這兩年,稍微幹的活多一點,我也頭暈眼花,氣喘心悸,大去之日恐也不遠了。我老了,朝堂上的事,我也有心無力啊!”
章壽心裏暗罵了一句,你個老東西,身體比我還好,卻還這裏賣關子。“右相大人之康健人所共睹,連我也羨慕得緊!就算大去,我也會走到大人前麵。”
“左相大人真會說笑,你年不足五十,正值壯年,談什麼大去?”完顏京搖了搖頭。
完顏京不接有關大金局勢的話茬,章壽也沒有辦法,隻好走曲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我少年時,每聞右相大人之豐功偉績,便熱血滿腔,惜自己為文士,未能在大人麾下,馳騁疆場。現在想來,也是一件憾事。”
“武能定國,文可安邦,左相大人又何必自謙。這些年,你輔佐陛下處理政務,大金能有今日之盛,你也功不可沒!”完顏京的話倒也中肯。
“古人雲伴君如伴虎,然我皇仁慈,又善納諫言,當朝為官者,莫不如坐春風。且聖目如電,明察秋毫,我們做臣子的,都是打打下手而已。至於功勞不功勞的,後世自有定論。隻盼百年之後,沒有人掘墓鞭屍,便心滿意足了。”
“掘墓鞭屍?左相大人說笑了。”
“世事難料。魏玄成(即唐代魏征)功在社稷,唐太宗以之為鏡,玄成死後,太宗卻砸其墓碑。當今聖上固然勝過太宗,我卻非玄成之才。身後之事,實難預料。”章壽扯出了魏征與李世民的例子,隱有所指。
“玄成與太宗有善始而無善終,一時君臣佳話作古,實在可惜。然太子李承乾謀反,魏征極力舉薦的兩個人,吏部尚書侯君集、中書侍郎杜正倫都牽涉其中,也難怪太宗怒不可遏,砸掉魏征墓碑!”提到這段曆史,完顏京也為之歎婉。
章壽接口道,“太宗親征高麗,勞民傷財,狼狽而回,這才想起魏玄成的好來,到其墓前悼念一番,重新為其立碑。結局雖然不錯,然魏征在泉下,恐怕心寒。不知你我死後,是否能得清靜?”
完顏京忽然意識到,章壽故意提到這段曆史,用意不簡單。思忖了片刻,他才回道,“是非公道,自有人心。身後之事,咱們都管不著了。說不定一入黃泉,便墜輪回,下輩子為人為畜,還不知道,哪管了這許多!”
章壽皺了一下眉頭,這頭老狐狸真難對付啊,油鹽不進,看來得下猛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