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暖陽斜斜地投進窗格之中,映出女子娟麗的背影。她端著銅盆中的清水,款款行至盆架邊,扭頭望向一旁的輕榻,眉頭無奈地蹙起。榻上的男子他著中衣平躺著,身上蓋著一小床棉被,是與初冬時節所不相宜的單薄。
她將銅盆放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榻邊,輕推著男子的肩膀,喚道,“蕭昭業!醒醒,醒醒!你就這麼睡著了?”
是他硬逼著她直呼其名的。他說,從今往後,他不再是王爺、不再是皇上,既然“夫君”、“相公”、“爺”,她通通不習慣叫,那便指名道姓好了。隻是待到歸隱之時,恐二人還是更易名號為妙。
他將眼睛眯成一條縫,看清了眼前的玉容,淡笑道,“昨夜商量得遲了些,怕攪了你的美夢。”
忿然地白了他一眼,她起身輕輕搓揉著盆中的綢巾,嗔怪道:“那我還得謝謝你的好意了?多謝你大冬天的蓋一床薄棉被在外間睡了一晚!”
蕭昭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女子的背影,緩緩坐起身來,嘴硬道:“男人可不像女子那般畏寒。再說了,我身子骨好……”
“快省省罷!”何婧英將擰好的綢巾遞給他,居高臨下地站著,氣呼呼地說,“是誰幾十天前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你也太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了!”
“好啦,就別念我了……”用綢巾輕輕揩拭著臉頰,他輕笑著,“我這不好好的嗎?”
“到時候落下病根你才知道厲害!”她沒好氣地接回綢巾,撂在了銅盆裏,回身問道,“宮中情況如何?”
“昭文依言答應了敕封。蕭鸞對楊兄還懷有猜忌,留他在府中暫住。”
一天前,蕭昭業將楊瑉之的身份向她和盤托出,又被她控訴著背了一遍“永明八年三月廿六在回府的車中”發的誓言,還被逼著一再擔保不會有下次。隻可惜,他明知故犯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比如這次罷,他一臉誠懇,又充滿僥幸地認錯認罰,不就是吃定了她拿他沒轍麽?可惡!
“懷疑才是正常的。”何婧英自衣架上取下袍帶,掛在手臂上,淡淡地說道,“現在麻煩的是禦姐姐那邊,她可是出了名的急脾氣……若她擔心楊大哥的安危,執意潛入宮中尋人,那楊大哥入宮為母後醫疾的幌子不就倒了?”
“這一兩日間當應無事。”蕭昭業下了地,懶懶地套上外袍,“再不濟,偌大的隨郡王府,還沒有困住一個人的本事?”
“你可別大意,禦姐姐的迷散和輕功,她真想逃,誰困得住?”
“禦神醫雖然武功高強,卻容易輕信於人。扯些謊哄哄,不會露餡兒的。何況……”蕭昭文目光溫和地偏頭看向為他整理衣襟的女子,“現在甚麼時辰了?”
“辰時了。”她抬頭問道,“可覺得疲乏?你們昨夜談到幾時?”
“約莫三更罷……”蕭昭業笑笑,眼白中隱隱摻了些血絲,語氣倒有幾分得意,“倒是苦了昭文,夜半還要潛回宮去,一大早又得上朝。反正宵旰圖治的日子我是不想過了。”
她又豈會不明白他將皇位拱手相讓的初衷?無嗣的皇後就像龍椅旁的花瓶,美則美矣,卻是憑空的擺設。她默許了他的決定,她想清楚了,每個人的幸福是不同的。采婕的死訊讓她明白一件事,求仁未必得仁。“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又是何苦?旁人的事豈是她所管得了的?她所求不過一心人,所願不過百年。他是她的,她不想讓,也不肯讓了。
但此時,她實在沒法子對他的那位勤懇的弟弟表現出一點好感。無論什麼樣的解釋,都抹滅不了他因此而受重傷的事實。是以,聽見蕭昭業此言,她麵無表情,沒有接話。
知道她心裏還梗著過不去,蕭昭業並不急於求成。但見她一雙眸子澄澈清亮,似憂似怨,實在惹人憐愛,他一把攥住那纖纖玉手,含笑道:“待此事了結,我們尋一處僻靜之所,依山傍水、春暖花開,再不問世事。”
見她隻是靜靜地望著他,並不答話,他不無揶揄地將嘴角勾得更高了,“怎麼,你不滿意?”
她扁扁嘴,隻作受氣小媳婦的可憐模樣:“你都把一切都想好了,我還有甚麼可說的?”
“此言差矣!”他將掌心的手往懷裏一帶,揚眉輕笑道,“我說是這般說,到頭來還得聽夫人的!”
她的臉紅透了半邊,掙著從他懷裏躲開,“快別鬧了……用早膳去!”
望著女子逃向大門的背影,他輕笑著喚道,“一起去啊……”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生年不滿百》
*
蕭子隆早朝歸來,自正堂入主屋,而後打屋外的籬笆牆上翻了出來,背著人往偏遠的廂房去了。彼時蕭昭業、何婧英、衡蘭、禦瑟四人正不分尊卑地圍坐一堂,用著早膳。才兩日的工夫,衡蘭這小妮子容光煥發,一掃起先憔悴悵然之態,眉眼間都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