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篇 楊瑉之(上)(1 / 2)

我是楊門的小少爺。

姓楊,名瑉之,小字杜仲。

楊門醫聖,巫姬醫絕。我爹和我娘,一個是妙手仁心的神醫,一個是劍走偏鋒的怪醫。我一直覺著,他們在一處,是天定的姻緣。

然而,六歲那年,娘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便離開了家。

有下人說,爹想攔住娘,但礙於祖父正在氣頭上,不敢造次。

有下人說,爹想讓娘散一散心,冷靜了,就好了。

有下人說,爹厭煩極了娘的任性。

我想,若是爹知道,娘這一去,便是滄海桑田……他一定會留住她的。無論如何。

我仍舊是楊門的嫡長子——一個沒了母親的嫡長子。

二娘進了門。敬茶的那日,爹的麵色灰暗,就沒好過。

自那以後,祖母每日都會叫丫鬟給二娘送來大補的湯藥,她想要二娘為爹生下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她似乎忘了還有我這麼一個孫子。不過,她一直對我不冷不熱,我已經習慣了。

然而那些湯藥似乎沒甚麼療效,因為爹很忙,從來沒時間到二娘的屋子裏去。爹每日都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醫館也沒工夫去了。他一張張描摹著娘的畫像,畫好了一遝,便將府中的家丁領出去,在隔壁的鎮子中一條街一條街地拿著畫像問人。我偷偷地尾隨著他們去過一次,看著爹在日頭下挨家挨戶地打聽著畫中的女人,我其實想提醒他——他還不明白娘的性子嗎?她若是想藏,誰找得到她呢?

但我沒有點破。我想,爹不是不明白,是不願明白。

大概,爹是對的。

因為,一年之後,真的讓他找到了娘的蹤跡。

那是一個冬日,兩百多裏外的喜得鎮上,一個擔著前後滿滿兩筐柴的樵夫說,他見過畫中的女人,在一麵湖邊。那片湖在層層的山巒之間,鮮有人跡。一月前,他在山中砍柴時迷了路,恰巧繞至重山之間,窺見那片結了冰的鏡湖,湖邊竟然矗立著一幢矮矮的篷屋。他大喜過望,敲開了篷屋的門。開門的正是這畫中的女子,她看到來人是一個陌生人,登時頗為不耐煩地皺起了眉。他正想開口問路,卻見一年輕男子從另一頭的山邊走來。那名男子一身打扮是習武的樣子,細心地給他指了出山的路,還包了兩塊幹糧給他路上吃。真是巧事湊一塊兒了,前幾日還有兩個官樣打扮的人向他打聽那個男人來著……

爹從那片鏡湖回來之後,便不再畫畫像找娘了。他將自己關在屋中三天三夜,出來時整個人憔悴得脫了形。聽說,他找去的時候,篷屋大開著,房中卻沒有人。他在屋裏找到了娘和那個男人的衣物。他們似乎走得很急,什麼都來不及帶走。娘尋到了新的姻緣,爹選擇祝福她。

旁人都隻道爹放下了。殊不知,他每年冬日都要去那湖邊的篷屋候上兩日,修補修補屋角。那是他最後的念想——他還是想見娘一麵。可是篷屋一年一年地積著灰,娘沒有回來過。

一晃便是十幾年。

這十幾年,爹總是私下裏偷偷地教我楊門醫術而不敢讓祖父察覺。

這十幾年,祖母總是不斷地催促二娘為爹生一麟兒。

這十幾年,下人總是在我背後嘀嘀咕咕地說著閑話。

但有一樣東西變了。二娘本是七竅玲瓏心——我早知道,爹終有一日會不忍負她。

二娘懷孕了,臨盆那日,祖母歡喜地抱著剛出生的弟弟,眼眶含淚地說道:“我們楊家終於有後了!”

爹的笑容僵在臉上,趕忙給祖母使眼色,可是已經遲了。他們的一切我看在眼裏,什麼都明白了。

這麼多年我並非沒有察覺,不過覺得一再追問,乃是不孝。現在好了,我可以離開了。

我開誠布公地和爹攤了牌,他告訴我,二十年前娘臨盆之夜,一個垂死的男人抱來身中毒氣的嬰孩求醫。後來,他們剛出生的孩子夭折了,便將那個嬰孩留了下來作為自己的孩子。他將一封手書交給了我,那封信出自於先帝之手,也就是我的爺爺蕭道成。那封手書是先帝寫給他的兒子,也就是當今皇上蕭賾的,卻和我一起,被山匪截留在了途中。

“你想出去曆練一番也是好的。隻是你娘不知道此事,你若有一日能見到她……”爹的聲音頓了一頓,“還是瞞著她罷……”

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識到,往後的路隻能我一個人來走。爹或許以為我帶走了高帝的手書,是想要認祖歸宗,入宮當個皇子王爺。他不想擋我的路,所以沒有明言,我又何必點破?我是自己走出家門的,即便再不回去,我也是楊瑉之,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