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中報
作者:日落烏啼
她是他三嫂的妹妹,比他小11歲,總親熱地叫他麇哥。他是留美博士,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在他和江冬秀的婚禮上,她是伴娘。她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瓜子臉上,一雙黑亮的眸子裏透出清逸與聰慧。他在詩裏第一次寫下她,“那一年我回到山中,無意尋著了一株梅樹”。婚後,他回到北京,她常寫信給他,也作些小詩請他評閱,喜好花草的她還讓他寄花籽來。
1923年6月,新舊軍閥混戰正酣,他暫別北大講台,到杭州養病。她正在杭州女子師範學校讀書,三個月前,剛與娶小妾的丈夫離婚。適逢暑假,她住在他隔壁的客房裏,幫他洗衣做飯。他們在西湖上蕩舟看月,爬南高峰看日出,在龍井村品茶對弈,赴翁家山賞桂花,他講莫泊桑的小說《遺產》給她聽,跟她談文學掌故。那些日子,他和她形影不離。西湖山水,催化了愛情。在西湖煙霞洞裏,他過了三個多月的“神仙生活”,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最幸福的時光。
10月,杭州天涼了,他的病好了,江冬秀也知道了他們的戀情,他仿佛“一覺醒來”,他得離開了。臨行那晚,他看見“憔悴的梅樹在秋風中苦撐”。回到北京後,他思念著她:“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鬆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但在咄咄逼人的妻子麵前,他懦弱地藏起了愛情,他們小心翼翼地通過書信與詩詞寄托相思。
她愛得刻骨銘心,可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靜靜地等了10年,他仍然軟弱和退卻,她心魂俱傷。絕望中,她隻身上峨眉山欲遁空門,後在親友的極力勸說下才放棄出家的念頭。重入紅塵的她,仍無法放下他,第二年,她考取了他的母校美國康奈爾大學,主攻農作物細胞遺傳學,卻從此避談婚姻。在康奈爾大學,她拒絕了一位留美學生的苦苦追求,終身未婚。
三年後,她獲得碩士學位歸來,在安徽大學農學院任教授,成為中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也就在這一年,他和她在武漢匆匆見過一麵,此後十二年,他們天各一方。他先後出任國民黨參議員、駐美大使、北京大學校長,風光無限,譽滿天下。她在大學裏安靜地傳道授業解惑,偶爾會給他寫信,她在紀念和他相戀二十周年的信中寫到:“魚沉雁斷經時久,未悉平安否?萬千心事寄無門。朱顏青鬢都消改,惟剩癡情在。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句句一片癡心癡情,字字情真意切地牽掛著他。他寫詩:“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身怪可憐。”這首詩曾風靡一時,也是她最真實的生活寫照。1949年初春,他臨去台灣,與她在上海見麵。臨別時,他送她一枚戒指,她切切地告訴他,我等你,一定要早早回來。可從此,他們鴻雁斷絕,更無相見之日。
後來,她因他不斷受到衝擊,而且一次比一次猛烈。人們稱她是胡適的“破鞋”,大學講壇上站不下去了,她被遣回老家績溪旺川村。在老家的四年裏,村民們常看到這位身體佝僂的老太太,徘徊在通往上莊村的小路上。後來,他們才知道,這條路是通往胡適故裏的必經之路,她在翹首以盼。
她沒有等到他,在死後仍要葬在他回鄉的路上。隻是她到死也不知道,早在11年前,他已在“一灣淺淺的海峽”那一端走了。
摘自《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