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麵前的這個女子便是林珊。林珊,對於不相幹的人來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然而對於程沛雲,她卻是自己灰暗的前半生中的一抹亮色。

他意識到月輪仍然在冰冷的江水中,沒有回到岸上,他的心便一陣一陣疼痛起來,看到林珊悲痛欲絕的樣子,他更是十分不忍心。

江上的漁船仍舊在不斷地努力尋找著月輪,程福興已經上了輪船,他在奮力打撈。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江上無人聲,經過這麼長時間,月輪生還的希望不大。

兩個弟兄押著向月輪開槍的男子到岸邊來,林珊恨不得給他一槍,她努力壓製自己的憤怒,問他道:“為什麼朝她開槍?”

“我……我沒有……我隻是朝她的腿開槍,而且我肯定沒有打中她!我聽到槍聲了,沒有打中,肯定的,我看得一清二楚!”被打斷了手腳的男子說道,“求求你,饒命啊!”

“為什麼開槍?”林珊提高聲音,再問一次。她不想聽這個男子為自己開脫,而且她根本不願意相信月輪沒有中槍,卻沒有遊回江邊來。

“這……這……”男子支支吾吾不想說。

兩個弟兄把他打斷的手臂用力一扳,說道:“快點說!”

男子慘叫一聲,說道:“我說,我說!我……我看到了懸賞陳月輪的廣告,抓到陳月輪,可以拿一萬塊大洋……”男子剛一說完,兩個弟兄忍不住一腳踏在男子的斷腿上,這似乎還不解恨。

程沛雲遠沒有想到雖然日本已經投降,卻仍然有人為了一萬塊錢來出賣自己的同胞。他看看躺在地上的男子,他穿著破爛、表情痛苦,程沛雲對他是哀其不幸、恨其無情,把自己的同胞交給日本人,和賣國賊有什麼兩樣呢?

沉默,可怕的沉默,隻有江上微微的濤聲傳來,和漁船的馬達聲:“嘟——嘟——嘟——”

過了一會兒,漁船從江心朝岸邊駛過來。程福興抱著月輪,走下船來。

林珊隻看了一眼,便暈倒過去。

程福興輕輕把月輪放到地上來,她的身體和江水一樣冰冷,她的嘴唇烏青、雙目緊閉,已經沒有呼吸和心跳了。

程沛雲不斷地流淚,他檢查月輪的衣服,是完好的,沒有槍傷,更確定了他的判斷,月輪是自殺的。

內疚充滿了程沛雲的心,如果他們不出來慶祝,如果他沒有走出來吸煙,如果他拒絕月輪的要求、不帶她來到岸邊,如果他抓住月輪不讓月輪從他的背上逃脫,那麼,月輪會平安嗎?

林珊仍舊昏迷著。

程沛雲恢複了理智:如果再有要取月輪性命的人來到這裏,那所有的人都太危險了。

他背起林珊,程福興背著月輪,兩個弟兄押著來暗殺的人,一幫人離開了黃浦江邊,悄悄來到城隍廟的裝裱店裏,找另一個地下室藏起來。

林珊醒過來,哭一陣,又暈過去。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弟兄就把刺客用膠帶封了嘴,手腳捆起來,用車運到上海軍統去,交給他們來審查定罪。

程沛雲守著林珊。

林珊慢慢地醒過來,也接受了月輪已經自殺的事實。

“月輪是個多麼好的孩子,如果她的爸爸知道這件事情,不知道該有多難過。”程沛雲說。

“她的爸爸?”林珊說,“已經戰死在東北了……”

程沛雲吃了一大驚。

林珊接著說道:“他去東北的第二年,前線就發來了訃告……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告訴月輪,我總是告訴月輪要對生活懷有希望……”林珊泣不成聲,“沒有想到,她最終還是……我這個母親做的,實在是……不稱職……”

林珊認認真真給月輪化了妝、換上了她在聖瑪利亞女中的校服,她知道,月輪最珍惜的是在學校念書的日子。

之後,程沛雲帶著月輪去火葬場。回來時,帶了一個精美的刻花的木盒,月輪在裏麵。

林珊和程沛雲都老了,他們一別十年。他們帶著月輪、帶著天笑,先去了一趟東北,去找尋陳海平的墓地,並告訴他:抗戰結束了,再也不用擔心會被剝奪自由、剝奪尊嚴。他們要去台灣島生活幾年,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因為那裏是離大陸最遠的中國,安安靜靜地開始自己新的生活,再也不要提心吊膽地生活。

而程福興卻不願意馬上離開這片土地,程沛雲和林珊滿足父親的願望,把奶奶和媽媽的墳遷回青島去。程福興又住回原來的程公館,他不願意再離開家鄉。

“你們去吧,年輕人,生活在別處,去吧,不要擔心我。”程福興說道。

“我們說不定過幾年安靜的日子之後就回來了。”程沛雲也動容。

“去吧,換個環境才能開始新的生活啊!”程福興說道。

“我們一到了那邊就給您寫信!”林珊說道。

程福興站在青島港的碼頭,朝漸行漸遠的輪船不住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