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誌軍的動作很快,在這之後的第五天,就安排好了去香港的飛機。
在過了很久之後,楊錦心都清楚地記得這一天。沒有下雨的天空冷硬得像是鐵塊,空氣也呈現出淡淡的,如煙般迷蒙的鐵灰色。頭頂上如山峰一般遼闊高大的灰雲,壓迫得人加重了呼吸,人們都像是缺了水的魚兒,大口大口地吞食著冷硬濕冷的空氣。
一架綠色的小型飛機停在空地上,這時的飛機,機頭上還裸露著巨大的螺旋槳,機翼也短得多,更像一架大玩具飛機。
今天的天氣很冷,楊錦心和秦夫人都穿上了毛呢大衣,但一陣陣的冷風,直接從剛及小腿的下擺灌進來,讓她們時不時地發著冷顫。
“媽,您到了香港,就打電話回來,我會數著日子,等您的電話,從香港去美國的路程遠,您要保重身體,到了美國,一定要馬上寫信回來。”
楊錦心緊緊握著秦夫人的手,這些話,在督軍府的時候,就已經不知叮囑了多少遍,但是,說不上為什麼,一想到秦夫人要坐飛機去美國,楊錦心就總覺得心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但她也提醒自己,也許隻是因為自己的記憶,還停留在前世的那種飛機身上,所以就反射性的為這個時代的遠程飛行而擔心。
“我這也不是第一次去美國,那邊的房子傭人,都是現成的,再說還有管家跟劉嫂,反倒是你,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怎麼能放心呢?”
秦夫人也緊緊回握著她的手,滿臉的不舍和擔憂,楊錦心淺笑著安慰她。
“您別擔心,日本人沒那麼快打進來,再說了,還有慕陽在前線呢,最壞,就是我也往無錫去找他,趙主任陪著我,您放心。到了真的守不住的那一天,不管有沒有找到我姐姐,我都會去美國跟您團聚,您放心!”
這是楊錦心用了五天時間,來說服秦夫人允許她獨自留在督軍府,姐姐還下落不明,她實在是不放心就這麼走了,深明大義的秦夫人就勉強同意讓她留下來。他們這一走,督軍府裏真的就隻剩下楊錦心了,這一次,就連在府裏伺候了半輩子的管家秦良、劉嫂以及從小就到了府裏的大丫鬟秋月,都一並隨秦夫人前往美國。
一起和秦夫人前往美國的,還有付葵,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雖然還沒有正式跟廖勇舉行婚禮,但是手上已戴了一隻碩大的鑽戒,她的發髻,也已經改換成了婦人模樣。
上午十點鍾,飛機正式起飛,秦夫人戀戀不舍地道了別,楊錦心看著劉嫂扶著秦夫人一步三回頭地上了飛機。然後就是付葵,正在孕期的她,臉頰圓潤了一些,看上去健康又幸福,秋月跟在後麵照顧她,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登機。再後麵,就是花白著頭發的秦良,他瘦削的背脊,依然挺直剛硬,楊錦心與他相互道了保重,就看他邁著堅毅的步伐上了飛機。
一直到了很久之後,楊錦心還時常會想起這一幕,想起這些,因為戰亂而離鄉背井,無奈與她分離的家人,盡管,她與他們的相處時間不過一年,他們的音容笑貌卻伴隨著她之後的整個人生。
飛機升到半空,螺旋槳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帶起強勁的風力,幾乎要將楊錦心吹起,她就一直揮著手,癡癡地望著那抹象征著生命的綠色,越來越遠地飛入天際,逐漸消失在茫茫雲海間。
趙誌軍就站在她身側,看著她站在風中,衣角翻飛,發絲飛揚,她是那樣瘦小而蒼白,仿佛下一刻就會隨風而逝,她久久地望著天空,那眼中流露出的憂傷和迷茫,也隨著濕冷的空氣,化成了濃濃的霧氣,久久縈繞在半空。
“太太,起風了!”
趙誌軍有些不忍驚動她,但是楊錦心低低的兩聲輕咳聲,喚回了他的理智。他低沉的聲音,也拉回了楊錦心的心緒,她轉身過來看著他,微微垂了眼簾,濃密的羽睫輕閃,停了一下,從手袋裏摸索了片刻,然後朝他攤開了手,緩聲道。
“趙主任,你……交我用這個吧!”
趙誌軍低頭看去,就見她那瑩白的手心裏,躺著一隻小巧精致的手槍,正是秦慕陽在拍賣會上買回來的那隻。
“好!”
……
時間一晃,就到了冬月,花園裏最後一株菊花也已謝去,一株不起眼的老梅樹,掛上了雪白的花苞。
民國二十二年的冬天,正式來臨!
秦夫人到達香港的第一時間,就打回了電話,他們一切都好,隻是因為戰事,原先定好的航班,臨時取消,他們無奈改成了渡輪,決定坐船去美國。可是臨了登船的那一天,渡輪也取消了,他們無奈滯留在了香港,用秦夫人的話說,他們注定是要等到楊錦心一起走的。
然而,第二天便傳來消息,日軍正式宣布對美作戰,至此,整個戰局相較前世,完全偏離了方向,二戰全麵爆發的時間,整整提前了四年。
楊錦心更加手足無措,戰爭提前爆發,就意味著,金陵也極有可能提前淪陷,而現在,姐姐還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