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村的王東旭是個愚笨的人。愚笨的王東旭像一頭笨牛隻知道在莊稼地裏侍候莊稼，隊裏的所有髒活累活幾乎都少不了他。而王東旭本人似乎對隊裏讓他幹髒活累活也並不計較，似乎他這個人生下來隻為幹髒活累活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似的。隊裏有了起豬圈、打牆和給玉米鋤草時，隊長給其他人分派這些活時總要掂量掂量，但隊長給王東旭分配這活時不光不掂量，反而用一種近乎愉悅的聲音高聲喊叫著說：王東旭、李善人、二狗子，你們幾個人去吳家墳鋤地。王東旭你負責檢查一下質量。王東旭就高聲答應了，說知道了，然後就神氣地望了一眼李善人和二狗子說：聽見了沒有？隊長可說了，讓我來領導你們。李善人是村裏的四類分子。二狗於是壞分子，兩個人誰也不敢說什麼，隻得急忙唯唯諾諾地答應說是、是。
三個人來到地裏，照例還是坐在地頭的樹蔭下歇一會兒。四類分子李善人雖然被專政了，他喜歡抽一口有勁的葉子煙的習慣卻一直被保存下來。此時李善人就坐在鋤杆上，正微眯著雙眼在那吞雲吐霧，看樣子似乎很有些愜意。而二狗子則睜著一雙壞眼不錯眼珠地望著從他麵前走過的一些女人們。女人漸漸走盡了，二狗子又給拴在路邊樹上的一頭母驢被剛剛跑過來的一頭公驢的強行陸交吸引住了。他不時地就高聲啊一聲。看到高興處還雙手用力鼓掌。李善人就很不滿意地一眼又一眼地看二狗子。王東旭不看女人也不看母驢和公驢交配，他靠在一棵被剝了皮的樹上看小人書。看完了一本，再看一本。李善人生性膽小，就堆起笑臉對王東旭說：我說王領導，咱歇了也有一會了，您看咱們是不是該操練操練了。這時王東旭看小人書正看在興頭上，就說不忙不忙。二狗子看驢交配看倦了，但也不想去鋤地。聽王東旭說不忙就訓斥四類分子李善人說：你著什麼急！著急你就不是四類分子了？沒看見王領導在用心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嗎？李善人聽二狗子這樣說，臉就變得紙一樣蒼白，說怪我多嘴、怪我多嘴。王東旭似乎沒有聽到李善人和二狗子說什麼。他一直在聚精會神地看小人書，直到等第二本小人書看完了，他才美美地舒了一口長氣，對李善人和二狗子說：來，咱們抄家夥呀，鋤它個鳥地。於是他便頭裏鋤了下去。
鋤了一會地，太陽就曬麻丫頭皮。王東旭就對李善人和二狗子說咱歇一會兒吧。就躺倒在地頭又拿出小人書來看。二狗子為了少幹些活兒，就一個勁地奉承王東旭說：瞧瞧人家王領導，這學習勁，還真是。等人冬後要是不被選上學習毛澤東著作積極分子我頭朝下走路。李善人小聲說：二狗子你可看仔細了，王領導現在可不是在學習毛選，二狗子就瞪了李善人一眼說：咋不是在學習毛選，毛澤東時代印的書，都和毛選有關係，這一點你個臭四類分子當然就不懂。遭到二狗子搶白的李善人就不講話了。王東旭一看小人書就進入狀態。王東旭一進入狀態就聽不見別人在說什麼了。李善人坐在王東旭身邊，一會看一眼太陽，一會看一眼王東旭，那目光似乎在說，你看看都啥時候了，都啥時候了。進入狀態的王東旭可不管這些，他一直把一本小人書看完了才戀戀不舍地將小人書用一塊薄薄的塑料紙包好塞到自己的白色褲腰裏，又從地上抄起鋤頭說：咱們再鋤一來回就該下工了。二狗子就手搭涼棚望了望天說：我說王領導，人家可有收工的了，你再鋤一個來回就等著回家去吃晚飯吧。李善人說咱要再不鋤這一來回跟隊長也沒法交差，晚吃會兒飯也鋤吧。咱們王領導可是聚精會神地學毛選來的。二狗子說李善人你啥時也學會順情說好話了，咱王領導學的是毛選嗎？李善入就有些不解地望著二狗子說：狗子，做人可不能這樣反複無常。王領導利用業餘時間學毛選可是你二狗子說的。你還說入冬後王領導要是不被評為學習毛選的積極分子你就頭朝下走路。二狗子說誰說來，王領導聽見我說了嗎？王東旭說吵什麼，吵什麼，你們都他媽是地主老財，肚子裏有好下水，我可是他媽的早餓了。有人收工咱也收工唄。二狗子就高興地說：還是王領導好。以後不管幹啥活，我跟定了王領導。李善人卻顧慮重重地望著王東旭和二狗子說：回去吃飯我倒是沒意見，就是咱下午咋和隊長交差呀！聽李善人這樣說，王東旭也有些憂慮。二狗子就說李善人你想奪無產階級的權呀！人家王領導可是三代貧農。這目前可是貧下中農說了算。再說咱王領導能怕誰呀！被二狗子一忽悠，王東旭又堅定了回家的念頭：走吧。下午有事我兜著。李善人本來也想回家吃飯，又怕下午隊長追究起來自己吃不了兜著走。現在王東旭說有事他兜著，也扛著鋤頭一聲不出地跟王東旭和二狗子回了家。
下午派活時，隊長問王東旭吳家墳那塊地鋤完了沒有。王東旭說沒鋤完。隊長說咋沒鋤完呀。王東旭說天太旱，鋤板鋤不進去。隊長說王東旭你咋大白天說夢話呀。前兩天剛下的一場透雨，地勢低一些的路段還下不去腳呢，你咋還說天旱呢？王東旭說我說天旱就是天旱，你要是不相信你去鋤呀。隊長一看王東旭的倔勁又上來了，就笑了說：東旭你是不是又坐在地頭看小人書了。王東旭說誰看小人書誰孫子。又用眼睛看著二狗子和李善人說：哪個龜孫子打我的小報告了？二狗子說王領導你看小人書可不是我告訴隊長的。不信你就問隊長。李善人也說王領導你隻領著我們鋤地了，你看小人書我可是沒看見。二狗子說李善人你個臭四類分子，王領導看小人書的事一定是你向隊長彙報的，要不隊長咋會知道王領導看小人書了！王東旭說二狗子我操你媽。我不就是鍾歇時看了一會小人書嗎？你也至於告訴隊長呀？二狗子雖然是壞分子，但二狗子家裏的成份卻是貧農。王東旭罵二狗子的娘，二狗子的哥哥就不幹了。二狗子的哥哥說王東旭你操誰娘，說著就撲過來打王東旭。王東旭也不示弱，就迎過去和二狗子的哥哥扭打在一起。隊長一看王東旭和二狗子的哥哥真地動起手來，就大喊著說：你們打，你們打，你們要不把腦瓜漿子給我打出來，你們就他媽的不是人養的。兩個人本來都是不想動手的，想一動手就會有人來拉架，可現在兩人真的動手打起來卻沒人拉。兩人打了一會覺得也沒勁，王東旭一把想去抓二狗子哥哥的衣領子，卻抓了二狗子哥哥戴在頭上的假頭套。丟了假頭套的二狗子的哥哥一個圓溜溜的肉腦袋就在陽光下閃著光。這時又有一些小青年用手去摸二狗子哥哥的禿腦殼。二狗子哥哥就顧不上再和王東旭打架了。二狗子的哥哥就用雙手抱著一顆禿腦殼說：誰再摸我的腦殼我操他媽。派活的場院上頓時就爆發了一陣大笑。王東旭也笑得彎下了腰。隊長沒有笑，隊長板著臉說：王東旭要寫出深刻檢查。李善人、二狗子今天晚上開批鬥會。
王東旭是個愚笨的人。愚笨的王東旭卻喜歡看小人書。而且喜歡到如癡如醉的程度。就是因為買小人書，王東旭的老婆李春花拋下一個五歲的男孩兒喝農藥死了。還是因為買小人書王東旭的家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王東旭的家裏除去幾箱子小人書幾乎就什麼都沒有了。為了買一本新出版的小人書，王東旭可以賣掉剛剛分到的幾十斤小麥。別人家的孩子在麥收後可以拿著雪白的饅頭邊吃邊去上學。王東旭家的小寶卻隻能將手指放在嘴裏含著，拖著黃鼻涕回家喊爸爸要吃白麵饅頭。王東旭看著可憐的兒子也曾心疼得淚流滿麵，立誌一定要給兒子做一頓白麵饅頭吃。可王東旭走進縣城的新華書店裏看到新到的他夢裏都想得到的那本《敵後武工隊》時，他又狠了狠心將這本小人書給買了下來。他興衝衝地付了錢，就捧著這本剛剛買到的小人書站在新華書店的合歡樹下入神地看了起來。他看了一遍、兩遍……直到太陽偏西了，他才高興地回了家。回到了家他才想到了兒子也想到了自己還沒有吃午飯呐。他不吃行，他有他的小人書做精神食糧，但兒子不吃不行，兒子正在長身體。這時兒子已經下學了，兒子像一隻被人舍棄的小狗一樣蜷縮在院子裏的麥秸垛裏。兒子兩隻眼睛裏汪著兩眼淚，還發出一陣陣呻吟聲。王東旭放下手裏的小人書，急忙抱起兒子。兒子的頭很燙，兒子顯然是在發燒。兒子無力地睜開了眼睛，眼巴巴地望著爸爸說：爸，我餓。王東旭說爸帶你去看病。一邊說著王東旭將臉扭到一邊去，一串淚水從他眼睛裏流了下來。王東旭覺得他無臉麵對他的可憐的兒子。對於兒子他是個罪人。於是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就抱著兒子向公社衛生所跑去。來到了衛生所，他將兒子放在病床上說，大夫，救救我的兒子小寶吧。大夫為他的兒子量了量體溫。兒子高燒到四十度。大夫就不滿地望了望王東旭說：為什麼不早一點抱來呀。要是再晚一些就不好辦了。大夫就給王東旭開了藥單子，讓王東旭去藥店取藥。王東旭一聽說讓他去取藥就一下子給大夫跪下了。王東旭跪在大夫麵前流著淚說大夫，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兒子，我現在手裏沒有錢，等過一段時間我一定加倍還您。大夫為難地望著王東旭說你沒錢來看什麼病。你沒錢難道還讓我為你付款嗎？正在這時王東旭村裏的一位赤腳醫生此時正在衛生所實習，平日赤腳醫生和王東旭的私交不錯，就掏出錢來為王東旭交了藥費。兒子小寶的病很快就好了。兒子的病是好了，王東旭卻有病了。他得的是心病，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他覺得就是將全世界的美味佳肴全給兒子小寶弄過來也無法彌補他對兒子所犯下的罪惡。
這一段時間他不再去買小人書了。而且也幾乎很少再看小人書。除去到生產隊勞動以外，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兒子小寶身上了。
白天，他去隊裏勞動，晚上還和別人一起去村北的五彩河用魚網去撈魚。賣了魚他立刻就去商店為兒子小寶買好吃的。小寶是個非常聰明和懂事的孩子，每一次王東旭給小寶帶回了好吃的，小寶總先讓王東旭吃。王東旭就對兒子說自己吃過了。還對小寶露出了很飽的樣子。兒子一邊吃著爸爸給他買的好東西，一這就問爸爸為什麼這一段時間不看小人書了。王東旭說爸爸看了。兒子說你沒看。王東旭說看了。小寶說爸你回過頭去，王東旭說幹啥。小寶說我叫你回過頭去你就回過頭去。王東旭就聽話地回過頭去。小寶說也不許你睜眼，王東旭就合上了眼說我不睜眼。小寶就將一本新買來的小人書放在王東旭的手裏，說爸你睜開眼看吧。王東旭就睜開了眼來看。他看到兒子小寶放在他手裏的是一本還散發著油墨芳香的剛剛買來的小人書。這是王東旭夢寐以求的一本小人書，王東旭多少次想買卻沒有買到的小人書。就是因為想看這本小人書，王東旭還曾經鬧過一個啼笑皆非的笑話。那是有一次王東旭推著小車去鄰村磨麵。王東旭走到鄰村村頭時正看一群小孩爭奪著看一本小人書，孩子們爭搶著看的小人書就是此時兒子小寶給自己買的這本《雲霧山中》。當時王東旭看到這本小人書立刻就走不動路了。他將小推車放在一邊，也湊過來和孩子們爭看這本小人書。當時這本小人書被一位拖著黃鼻涕的小男孩搶在了懷裏。王東旭就堆了一臉笑對小男孩說：把這本小人書給我看看行不？小男孩扭著小屁股說不行不行不行。這時不知是哪一個孩子將小男孩懷裏的小人書給撕了。小男孩就哇地一聲哭了。哭聲招來了小男孩的奶奶。小男孩的奶奶就將孩子們給趕走了。孩子們是走了，王東旭卻不好意思走。就拉下臉子對小男孩的奶奶說：大嬸，能把您孫子的這本小人書借給我看看嗎？我是孫村王萬江的兒子王東旭，老奶奶這時正沒處撒氣呢，就大喊著說：吃屎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呀。為啥搶我孫子的小人書？王東旭說大嬸，我沒搶您孫子的小人書。老奶奶說你沒搶他咋就哭了？王東旭說是別的孩子搶的。老奶奶說你挺大的人在跟前，咋就讓別的孩子來搶我孫子的小人書呢？王東旭說當時我也沒攔住，那孩子就把書給撕了。老奶奶說一定是你叫那孩子去搶的。王東旭說不是我叫搶的。老奶奶說就是你叫搶的。王東旭說真不是我叫搶的。老奶奶說不是你叫搶的我孫子哭你咋就不哭呢？王東旭說我不哭因為我是大人。老奶奶說一定就是你指使別的孩子搶的。王東旭說誰讓別人搶你家的小人書誰就他媽的不是人。老奶奶說你個龜孫子還敢罵人，看我不撕爛你的臭嘴。說著就過來抓王東旭的臉。多虧了圍觀的社員把老奶奶給勸住了。可王東旭在鄰村和小孩搶小人書的事卻傳開了。當時王東旭的老婆還沒有死，王東旭的老婆一聽王東旭在鄰村出了這樣的醜事，先是笑彎了腰，轉眼就坐在地上哭得天翻地覆的。王東旭現在看到兒子小寶將自己在宋村遭受屈辱的那本《雲霧山中》給買了回來，就一把將兒子攬在懷裏說：兒子，我的寶貝兒子，你怎麼就知道爸爸想要這本書呀？兒子小寶說我怎麼能不知道啊。你同我念叨多少次了。王東旭就將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裏。摟著摟著他又一下子從懷裏將兒子小寶給推了出去。他問小寶說這買書的錢你是從哪弄來的？小寶委屈得掉下眼淚說：我下學以後去垃圾場撿牙膏袋賣的錢給你買的小人書。我這裏還有二毛五呐。王東旭望著兒子小寶用一隻小手捏著著的十幾個鋼鍘兒，又突然流下了眼淚。望著兒子小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在兒子小寶四歲時，他剛剛從新華書店買來的一本《帽石山上》不知被誰給扯掉了皮，他就拿著沒了皮的小人書來問兒子小寶。他問兒子說：小寶，這皮是你撕的不？兒子小寶說不是我撕的。他就對小寶瞪起了眼珠子。兒子小寶幾乎被他嚇哭了，但仍然說不是我撕的。他高高地揚起手說是不是你撕的，小寶就帶了哭音說不是我撕的。他將高高揚起的手放下了說：操他媽的誰撕的？這時老婆正好從外邊走進來，老婆聽到王東旭罵街就舉手打了王東旭一個嘴巴說：你個活現的東西，跟你的兒子還起誓發願。你咋不找條地縫死了呀！王東旭被老婆抽了一個嘴巴，本來想發火，可想到剛才跟兒子小寶起誓發願的樣子很丟人，就忍下了這口氣。王東旭想到這裏，眼淚流得更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