釉質亮白的天空下,是幾波色澤漸近漸深的山,再近些,是田阪村疇,屋落炊煙,野山菊、忍冬和芨芨草,它們以點線麵的姿勢漫延,占領村莊所有的空間。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溪水開始練習新編的搗衣曲,雞犬在籬落間相互問早安,鳥叫聲像樹木長出的透明果實,四季都不落蒂。
李大爺就是這時候帶著一架鼓和幾首歌走入山壟的。
山壟裏排列著塊狀的蘆秫地和豆地,秧苗淺薄的綠色散在土壤之中,如同姑娘時髦的漏網服。螞蚱蹦上蹦下,蠓蛾呼朋引伴地跳起群舞,野蜂嗡嗡直鳴,用濃重的鼻音對鋤頭的貿然打擾表示意見。
農人在晨光中躬低身子,向土地虔誠地叩拜一這偉大的神古老而年輕,它生生不息地生與死,汲取與贈送,公平得仿佛不曾發生任何過程。但它所庇蔭的子女,卻在稼穡與穗顆裏一天天老去——我的父輩們腳步漸漸滯默,皺紋布滿麵龐,厚繭盤踞在手掌裏,曲張起落之間,微弱地提醒這一生超負荷的辛勞。他們是非神話的西西弗斯,承載著痛苦不見終點的重複。
又一年三月春回,鶯飛草長,他們看到桃花開,知道要起身了,打開門,走入泥土,開始又一輪繁重機械的農作。但他們沒有怨言,他們是順命的,知足的,有土地有糧食,有房子有妻子,還有李大爺的打鼓歌,已經夠了——生活,又能計較得了多少!
山歌不唱使人呆,
井水不挑長青苔,
撇開青苔挑擔水,
撇開撇開又攏來。
當李大爺的歌聲穿過重重杉林與桑地的時候,有人欣喜地拾起頭,頓在鋤杆上,捋了把汗,“老李,怎麼才來?快來給大家夥兒唱幾首,解解乏!”李大爺咧嘴笑著,高聲應答,一排參差的、被旱煙熏得黑黃的牙如同東邊的山嶺,坦蕩蕩地暴露著,沐在陽光之下。
李大爺今年四十多歲了,瘦,額頭高廣,眼睛很有神。他是村裏的鼓匠,生產隊作業時,他帶上一隻鼓和一個好嗓門,替勞作的村人唱打鼓歌——以鼓作興,以歌鼓勁,寓作於樂,一日幹完一座嶺。
日頭漸高,其他壟裏也傳來歌聲,村中的鼓匠們散於各處,他們的臉被太陽曬得如同一粒粗糙的紅米,他們站在馬齒莧與狗尾草的中間,向土地獻出質樸高亢的呐喊。
東家請我來打鼓,嗨呀
請來一班好對手,嗨呀!
說起唱歌都是師傅,嗨呀!
說起挖地如同猛虎,嗨呀嗨!
山梁間群聲俱起,灰色鳥群從杉木林裏驚起,和潑辣的聲浪一起在湛藍的天宇間徘徊。鼓匠們遠遠地相互吆喝:“仨子,來個《鋤茶歌》!”“老陳接一個!”……這是他們之間的互動,也是一種隱隱的逞能與較勁,比著聲音,比著氣勢。
李大爺是好手,聲音亮而大,浩蕩,粗獷,經得起曠野的散漫。在每句結尾時他會拍響鼓皮,以區分節奏,咚咚,咚咚,鼓麵傳播出人一般的粗野潑辣的勁頭,經耳道注入困乏的莊稼人身體——鼓是普通的小腰鼓,不大,大腿根般粗細,刷羞紅漆,但早已掉光了,露出陳舊的赭色。李大爺把它用一根粗麻帶吊著,終日懸在腰下,如同自己翻出的腎——人們被注入聲音的興奮劑,一掃剛剛的萎靡,喜笑顏開,精神旺盛,猛虎般起落鋤頭。村裏的莊稼人都有這樣的體會:李大爺每來打一打鋤山鼓,地就要多挖幾畝,柴要多砍幾擔。他們感歎:“真是一鼓催三工啊!”
一晃,李大爺已經打了三十多年的鼓,唱了三十多年的歌了,這期間,村莊的變化很大,時髦摩登的科技產品湧入村莊,家庭影院、MP3、MP4、手機,這些電子芯片合作出的聲音霸占了村人的聽覺器官,並徹底改變他們的藝術審美,前衛流行為優,本土原始為次。他們騎著摩托車從河沿田野裏呼嘯而過,車子的大功放肆虐地唱著:“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