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陽關(一上)
出蘭州,躍古長城,越往西走,沿途的景色越是荒涼。
漫長的絲綢古道上半天也見不到個人影,隻有一排一排胡楊樹,劍一般指著圓天。已經死去多年的,剛剛長到碗口粗細的,還有一丈高矮的,隔著百許步一棵,遙相呼應。那是西域特有的植物,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而後不倒。
飛龍禁衛軍昭武校尉王洵騎在一匹安西良駒上,手掌始終不離腰間刀柄。這條路並不安全,三天前,大夥路過大雪山下時,就在一處避風的土圍子內發現了二十幾具屍體。個個身首異處,死狀極為恐怖。而屍體上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剩下,包括一個胖子嘴中的假牙。按照常走這條路的向導老嶽分析,作惡的應該是一夥沙漠強盜,或者是居住在雪山另一側的吐蕃人。隻有他們,才會貪婪到連死者的假牙都搜刮,根本不在乎鬼魂的報複。
“胡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鬼!”隊正方子陵縮了縮脖子,大聲給自己壯膽。跟王洵一樣,從小到大,他也是連距離長安五十裏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卻不料,此番竟然一走就是數千裏。頭十天,心中還帶著股初次離家的喜悅,待到了現在,整個人都已經被旅途折磨得幾欲瘋狂,聽見點兒風吹草動就本能地想拔刀。
“誰說沒鬼了。隻是你沒看到過而已!”明知道方子陵心中害怕,向導老嶽故意神神秘秘地反駁,“前年在蒲昌海旁,我的一個夥計就看到過。大約在半夜三更時分,先是聽見海子裏有女人的哭聲,然後就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水裏邊走了出來。那家夥也是機靈,立刻把鼻子紮進沙土裏,雙手抱住腦袋死活不肯抬頭。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日出,起來一看,同行的商戶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幾個都得了失心瘋,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注1)
“不可能,一定是你那同伴編瞎話,或者他自己貪圖別人的錢財!”聽了老嶽繪聲繪色的描述,方子陵本來就憔悴的臉色愈發慘白,手按刀柄,大聲嚷嚷。“對,一定是他見財起意,所以想出這等下作手段......”
“長生天在上!”老嶽立刻舉起右手,對著天空賭咒,“幹我們這一行的,如果見財起意的話,肯定會迷失在沙漠裏。走這條路的人誰都知道,越多的人結伴而行,越能保證平安。如果自己走的話,即便不被狼群盯上,也可能活活寂寞死。”
最後一句話非常有力。長生天會不會懲罰壞人,大夥毫無把握。但旅途的寂寞,卻著實令人痛不欲生。在出涼州之前,大夥平均每天還能經過一個村鎮或者堡寨,跟裏邊的百姓說說話。在涼州到肅州這八百多裏路上,再想見到個活人,卻隻能到河西節度使麾下的烽火台中找。而那些烽火台中還不是個個裏邊都有駐軍,因為朝廷撥款不足的關係,很多用來防備突厥人的烽火台早已廢棄,又高又厚的土牆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缺口,每一處缺口上都留著西風的痕跡。
所以,向導不會謀害雇傭自己帶路的商隊,不光是敬畏長生天,還因為害怕寂寞。憑著對地形的熟悉,他的確能把商人們全部謀殺,自己卷了財物逃之夭夭。問題是,接下來的數千裏路,就需要他一個人從頭走到尾。每天對著同樣的藍天,同樣的黃沙和同樣印在山丘頂端風的痕跡,恐怕沒等見到下一個綠洲,就已經被寂寞給活活折磨瘋了。
“那就是他刻意編瞎話嚇唬人!省得你們搶他的飯碗!”畢竟是長安城裏長大的,方子陵遠不像西域本地人那般好騙,略做沉吟後,繼續跟老嶽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