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村亂

農家書場

作者:何尤之

一、分田到戶的蟬村

楝樹棗子落了一地的時候,蟬兒叫得歡了。

蟬兒歡了,蟬村的夏天便踏著熱浪歡快地來了。

蟬村不大,方圓不足三平方公裏,如它的名字一般袖珍。南至引河,北至楝樹林,東邊是何村,兩邊是孫村。蟬村有三個莊子,四百多戶人家,人口不足兩千。據說最早入住於此的人姓孔,在這裏開荒種地,生兒育女,經過代代繁衍,孔氏子孫越來越多,成了蟬村大戶。

蟬村的名字是不是由蟬而來?無從考證。做過村長的孔文山搖搖頭:一鄉旮旯,撒泡尿能在蟬村轉幾圈,誰有能耐整那玩意?若要整村史,除非請蔣歡回來。這話是後來別人告訴我的,因出自老村長之口,我不免有些得意。你可能想到了,我就是蔣歡。

孔文山是蟬村的風雲人物,時光倒退二十年,那時的孔文山權重位高,顯赫一時;即使到了現在,孔文山的話依然有分量,蒼白的聲音顫巍巍,輕飄飄,落在地上就是根釘子,能鎮住一方鬼神。孔文山不做村長二十年了,下了台的他雖然沒了舊時的風光,卻仍像村長一樣,每天在蟬村四處視察。

二十年一晃過去了,蟬村自是今非昔比。而孔文山不能忘懷他的崢嶸歲月。盡管孔文山的時代離蟬村已漸行漸遠,但孔文山幾乎一直在重溫,喜歡嘮叨那年,那月,那人,那事。孔文山的記憶力特好,舊事像一部黑白電影,不時在他腦海裏回放,敘述起來也是滴水不漏。自然孔文山是黑白電影中永遠的主角。

不過孔文山鮮有機會向我回放——我離開蟬村二十年了,總是來匆匆,去匆匆。有一年我回去——那時孔文山還不用拐杖,用拐杖是近幾年的事——孔文山遇見了,眼裏放出了異彩。我說孔大爺,來看看莊稼長勢?孔文山沒回答我,孱弱的音色帶著淡淡的驚喜:這不是蔣歡嗎?蔣歡回來了。我敬了支煙,孔文山擺擺手,條件反射似的咳了兩聲,說早斷了,煙這玩意兒,不是好東西。孔文山捋著胡須,說蔣歡哪,你看咱蟬村當年,像是鳳凰窩,姑娘爭著嫁過來,那時六百多戶人家,天天趕集似的熱鬧。現在呢,隻剩三分之二了,村莊像個掉了毛的老母雞,稀稀拉拉的。你看那兒,原來是德剛家,那兒是德晴家,這兒是孔貴禹家……唉,現在都沒了。你說現在的蟬村像不像一條沒精打采的老狗?

蟬村分田到戶是1984年底。那年,我十八歲。我記得蟬村是我們這個鎮最後一個分田到戶的。附近的村子1983年就分了。分田到戶不是政府的硬性規定,由各村自行決定,但也是大勢所趨。孔文山一直將蟬村的分田到戶拖到1984年年底,後來被逼交出了實權。蟬村如蘇聯解體一般,推行了分田到戶。

孔文山離任後像霜打的茄子,失落了好一段日子。分田到戶後蟬村的產量並不高,村組管理一時也跟不上。孔文山又打破沉默,嚴正指出,分田到戶是錯誤的。然而曲高和寡,無人駁斥,也無人響應了。

孔文山的威望東山再起,是在他離任十年之後。

二、誰殺死了孔文山

孔文山離任十年後,他兒子孔桂軍操持了蟬村大印,又做了村長。

孔桂軍當上村長,不是靠老子,靠的是實力。他用的是高壓政策,什麼計劃生育呀,集資修路呀,水利河工呀,一聲令下,言必行,行必果。許多年輕人出去打工,各村的河工任務都難以完成,唯有蟬村按時完成。孔桂軍說了,河工任務是上級分配的,誰家都得上,給錢都不行。楊武的兒子在省城打工,河工沒人去,孔桂軍帶人連夜去省城將楊武兒子揪了回來。孔桂軍說,隻要你戶口落在蟬村,就得聽我的。為此我曾一度惶惶然,以為孔桂軍會來省城揪我回去,後來才安了心——原來我的戶口不在蟬村。

孔桂軍雖然蠻橫,但對孔文山卻唯唯諾諾的。去年孔文山七十九了,按照蟬村的風俗,老人祝壽,過九不過十,既圖吉利,也怕老人有個閃失過不了十。孔桂軍向父親提了祝壽的事,既表表孝心,也想憑借他的地位,趁機撈一把。孔文山最討厭別人盯著他的年紀了。他喜歡蒙著頭過,不肯過生日。他怕過生日會驚動閻王,大筆一勾,他就得去報到了。呸!孔桂軍突然抽了自己一嘴巴,惹得孔文山把拐杖在地上戳了幾個洞,說要過你過,反正我不過。孔文山說不過,孔桂軍奈何不得,隻好不過。其時孔文山已是食道癌早期,醫生說也就是三年兩載的事,一年半載還死不了。這是公開的秘密,除了孔文山,蟬村人都知道。老村長除了身體虛點四肢弱點說話咳嗽外,飯還吃得下,藥也在服,活上個半年是十拿九穩的事,到了明年正月,再做大壽也不遲。孔桂軍把算盤撥得嘩啦響,卻怎麼也料不到,孔文山在這個夏天,竟然死了。

孔文山死在蟬村最北麵的楝樹林裏。

村北的楝樹林,樹很多,林子大而密,且處於接壤地帶,再往北玄,便是桃村了。這兒離村莊遠,又偏離公路,偶爾有人去平整下地。平日裏沒人去,隻有蟬子蟬孫們獨占高枝,伏在楝樹上,得天獨厚地高唱。

孔文山是每天必去楝樹林的。在他的心目中,蟬村不是一個村,而是他戎馬一生的疆場,楝樹林就好比蟬村的北疆。孔文山每天都要坐在楝樹林裏小憩一會兒,看蟬村有沒有落後於桃村,看桃村有沒有入侵蟬村。看到楝樹林還是蟬村的,看到桃村不及蟬村,他才肯把心穩穩當當地放進肚裏。

這一天很平常,與平時沒什麼不同。所以,沒人留意孔文山是何時走進楝樹林的,也沒人留意他有沒有走出這片楝樹林。

蟬一直在叫。蟬把太陽叫下了山,把天漸漸叫黑了。蟬仍在叫,星星好奇地眨著眼睛。

蟬聲嘹亮的時候,必定是夏天。夏天的夜晚特別地熱,屋裏透不過氣來,躺下便是一身汗,黏糊糊的。蟬村人三三兩兩圍坐在楝樹下納涼,講著天南地北的見聞。孔桂軍和幾個村幹部摸了幾圈麻將,不時弄個黃段子提提神。搖頭扇呼呼地吹,仍有蚊子襲擊,孔桂軍叭地一掌,手心都是血。看看表,十二點多了,一推牌,回家睡覺。

回到家,見老婆躺在床上,隻穿個內褲睡了,兩個奶子東倒西歪的。風扇是帶夜光的,嘿哧嘿哧地轉。孔桂軍洗了澡,上了床,多看了一眼老婆的奶子,褲襠便支了起來,扒了老婆的內褲,嘿哧嘿哧地幹了起來。老婆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搞醒了。

你個爛雀子的,幾點了,還忙這事?老婆沒過癮,不滿地抓起孔桂軍的內褲,在私處擦了一把。

十二點多了。孔桂軍躺在床上,腰酸背痛。

老不死的回來了沒有?老婆問。

這麼晚了,他不回來能去哪兒?孔桂軍笑,說,給他個老太婆,他也弄不了啊。

老婆嘻嘻哈哈地笑,說睡前我看他的門還鎖著呢。沒準真去勾搭那一枝香了。一枝香是孔文山在台上時的相好,本名趙枝香,快六十了。

扯雞巴淡!什麼一枝香?早就一剪沒了。他倆多少年不來往了。孔桂軍不太放心,一骨碌起身,套上背心短褲,出去了。

孔文山和孔桂軍住一個院子,但不是一套房,孔文山住在東頭那兩間。

走到父親門外,一看,門還關著,隱約掛了把黑鎖。走近跟前,用手一抓,果然是鐵將軍把門。

孔桂軍有些驚慌,大呼小叫地叫起老婆。老婆顧不上穿奶罩,套上汗衫大褲頭,兩人分頭去找。去了父親常走動的鄰居家,沒找到,反倒驚動了不少人。大家一起分頭找,幾十支手電筒把蟬村照得燈火通明。蟬村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吵嚷聲劃破了夜的寂靜。更多的人聞訊加入進來,大家做著種種猜測,有說走迷路了,有說走親戚了,還有人小聲嘀咕,說會一枝香去了吧?然後捂嘴偷著樂。孔文山也許沒料到,他那點風流事兒,至死都被蟬村人津津樂道。

有人耳尖,聽到了蟬的聲音。側耳細聽,蟬在遠處夜啼,不是獨唱,是大合唱。蟬村人最懂蟬的生活習性了,蟬在夜裏咋會叫呢?太反常了。地震之前雞犬不寧,水災來了老鼠搬家,蟬的夜啼是否也預示著某種不祥呢?循著蟬聲向北找,一直走到黑咕隆咚的楝樹林。幾十支手電筒的光柱洞穿樹林,仿佛在往魚塘裏扔魚叉。

蟬聲戛然而止。

不祥的預感終於證實,孔文山正死在了這片楝樹林裏。楝樹林裏除了淩亂不堪的枝藤蔓葉,還有厚厚一地的楝樹棗。最先看到孔文山躺在地上的是梁玉清。他一直在深圳打工,半月前剛從深圳回來。梁玉清的手電筒從一地的楝樹枝上溜過時,發現了一隻白貓,貓在黑枝綠葉間。梁玉清以為是貓呢,叫了一聲喵。白貓卻不驚不慌,巋然不動。梁玉清正欲捕捉,孔桂軍突然慘叫一聲,像貓一樣躥了過去。

白貓其實是孔文山的一頭白發。孔文山倒在楝樹叢中,身上覆蓋著枝葉,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四肢不規則地彎曲,在最後時刻一定做過痛苦的掙紮。孔文山的嘴裏塞滿了楝樹棗,不是幾個,是幾十個,就像吃炒鹽豆那樣,整把整把地塞在嘴裏,連鼻孔裏都塞滿了楝村棗。

三、二十年前的村長之爭

也是這個夏天,我從省城回來。回蟬村的路上,遇見了霍介會。回蟬村必先到鎮上,然後靠兩條腿步行。走在回蟬村的路上,身後響起喇叭聲。我以為是蟬村人,想搭個便車。一轉頭,是一輛邊三輪警車。我往路邊靠了靠。警車從我身邊擦了過去,突然來個急刹。一個瘦高警察從車上下來,站在我麵前,說蔣歡,認識我不?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把霍介會認了出來。我們是高中同學。

二十年不見,還那鳥樣?霍介會和我開玩笑。我說,哪有你人民警察威風呢。霍介會說,上車吧,順路。人民警察愛人民啊。我哈哈一笑,上了車。

霍介會說蟬村發生了謀殺案,嚇得我差點從車上栽下來。在我心裏,蟬村是個溫馨寧靜的地方,總是伴著我的鄉思和童真出現在夢裏。我無法把它與謀殺案連在一起。

孔文山昨晚被殺了。

啊?我更吃驚了,誰殺他呢?一個行將入土的人了。

我跟著霍介會去現場時,孔文山被人抬走了。霍介會說,孔文山是被凶手先用硬物砸了後腦勺,再將楝樹棗塞進鼻孔和嘴裏窒息而死的。初步認定,這是一起手段惡劣的謀殺事件。霍介會檢查孔文山身上的傷,從其所遭受的暴力程度分析,凶手年齡偏大,可能在五十歲以上。

凶手在現場並未留下什麼證據。腳印是有的,但早被人踩亂了。

事出突然,孔桂軍無法接受事實。他請求警方一定要捉住凶手,為父親報仇。

可現場找不出一點線索來,霍介會陷入困頓中。

孔文山既然是他殺,那麼必有仇家。

我對蟬村的恩怨少有耳聞,但蟬村人肯定知道,誰誰走得近,誰誰有舊隙。我隻聽說過孔文山與一枝香的事,這事全村人都知道。霍介會調查了一枝香,得知她丈夫死了多年,兒女也不在身邊,一枝香本人不可能也無力謀殺孔文山。

孔文山為官十幾年,有仇家是在所難免的。然而他辭官二十年了,所有的恩怨早該了結了。況且這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誰會犯得上為報仇而搭上性命呢?

孔桂軍想了半天,說了一個名字。他不能確定,隻是懷疑。霍介會後來問我,我認為也不大可能。這個人就是梁玉清,是孔文山的後任,孔桂軍的前任。孔桂軍說,父親和他曾鬧過不愉快。

這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二十年前,梁玉清能當選村長,在蟬村是個奇跡。蟬村的村長似乎就應該姓孔,姓別的,蟬村人不習慣。梁玉清是蟬村有村長以來,唯一一個外姓當村長的。這是在特殊曆史背景下才會產生的奇跡。

當時,分田到戶在盛行,附近幾個村都把田分了,年輕人告別了臉朝黃土的日子,紛紛出去打工。那個穿綠色服裝的郵遞員,每次來蟬村送報紙時就說,人家孫村何村桃村每月都有幾十張彙款單飛來,你們蟬村一張都沒有,還是分田到戶好嘛。於是蟬村人對分田到戶有了向往。分田到戶了,就會有彙款單飛來。

蟬村沒有分,孔文山堅決不同意。直到後來,梁玉清上任了,才推行了分田到戶。梁玉清三十出頭,初生牛犢,血氣方剛,在施政報告中突出了分田到戶,搞活經濟。這份報告順應了民心。但梁玉清不順孔文山的心,兩人展開幾次口舌爭鋒,誰也說服不了誰。幸好梁玉清一再克製,否則孔梁兩家怕是要兵刃相見了。

梁玉清就職後大刀闊斧,一個多月就將蟬村的幾千畝地分了。孔文山很是難堪,仿佛蟬村走了多少年的孔文山道路,一夜之間變成了梁玉清道路。孔文山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多少年後提起分田到戶,仍要指桑罵槐。到了孔桂軍當上村長,孔文山的聲音更有分量了,把梁玉清戳得千瘡百孔,說成了一堆狗屎。

這麼說,梁玉清是有作案動機的,而且他還具備作案時間。梁玉清出去打工一年多,恰恰這個月回來了。

霍介會認為這是個重要線索,當即調查,旁聽側問。但最後的結論卻是,梁玉清當天沒有作案時間。

根據霍介會的判斷,孔文山應該是在傍晚時分被殺的。但那天從下午到晚上,梁玉清都在宋滿倉家。晚上,梁玉清在宋滿倉家喝酒,喝到八點多才回家。當天夜裏梁玉清還加入了尋人隊伍,在楝樹林首先發現了孔文山。

霍介會在第二天下午找了梁玉清。梁玉清做過村長,又在外打工,談吐不同於普通村民。

孔文山被殺的那天下午,你在哪裏?霍介會問。

梁玉清說,在宋滿倉家。老宋是木匠,我約他一起去深圳打工。

打算什麼時候去深圳?

看宋滿倉的。老宋想去,又不想去,我磨了半天的嘴皮,他還是拿不定主意。後來我開玩笑說在深圳給他找個老婆,他才動了心。

宋滿倉沒老婆?

連女人是啥滋味都沒嚐過。老光棍了,滿頭癩疤上哪兒搞對象去?

你們玩到了幾點?

沒看表,大約是八點來鍾。

然後呢?

回家在院裏乘涼啊。

再後來呢?

再後來幾十支手電筒照過來,說孔大爺不見了,我就拿了手電筒一起去找。

聽說你和孔文山之間有過不愉快?

梁玉清一笑,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孔大爺從村長位子上退下來,心卻沒退,死活不同意分田到戶,百般阻撓,我們因此有了矛盾。

霍介會點點頭。二十年過去了,心裏還記恨他嗎?

梁玉清笑笑,我沒那工夫,倒是孔大爺一直恨我到死。我搞了分田到戶,他背地裏總罵我是敗家子。

你怎麼看待孔文山被害之事?

梁玉清搔搔頭,說,正常人不會幹這傻事,孔大爺死得蹊蹺。我出去幾年了,對村裏情況也不太清楚,不知道這兩年他是不是又把什麼人得罪了。

梁玉清忽然明白了什麼,看著霍介會,說,警察同誌,你不會懷疑是我殺了孔大爺吧?

霍介會板起臉,說警察調查取證,是公事公辦。在案情沒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可以懷疑,任何細節都不能放過,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梁玉清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與孔家再有過節,也犯不上去謀害一個即將入土的老人吧?

你和孔桂軍之間有矛盾嗎?

那倒沒有。梁玉清說,誰當村長,那是百姓選舉上級任命的,與個人恩怨無關。

你知道孔家父子有仇家嗎?霍介會追問了一句。

梁玉清想了想,腦子裏閃過個影子,嘴上卻說,還是問孔桂軍自己吧。

四、為何偏袒於家樂

宋滿倉是偶然撞進霍介會視野的。

第三天上午,霍介會和孔桂軍在村部分析孔文山的案情。霍介會讓孔桂軍再想想,還有誰值得懷疑。孔桂軍的思維像篦子一樣,把蟬村人梳了個遍,還是搖搖頭。

正在這時,一個男人滿頭大汗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腳跟還沒站穩,又追來一個怒形於色的小夥子。那男人光禿禿的頭上,被十幾個銅錢大的癩疤覆蓋著,亮閃閃的。腦袋像個溜冰場,四周稀稀拉拉地飄動著幾綹頭發。孔桂軍喝問一聲,宋滿倉,你搞什麼名堂呢?

宋滿倉?霍介會看著光頭男人。梁玉清和霍介會提過宋滿倉,所以霍介會記得這個名字。

宋滿倉長得五短三粗、黑不溜秋的。霍介會暗忖,就這模樣,不打光棍才怪。追來的小夥子約二十歲左右,個子有一米七五,一臉的蠻相,粗壯,結實,胳臂上青筋暴突。這一老一少的體格顯然不對等,要不是宋滿倉跑得快,肯定要吃虧了。宋滿倉不理孔桂軍,氣喘籲籲地對霍介會說,警察同誌,這小子打人!霍介會剛要問話,孔桂軍開了腔:家樂,你咋打人呢?小夥憤道,他罵我!霍介會打量一下家樂,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宋滿倉說,他家的鴨子吃了我莊稼,還不讓我說話,豈有此理?家樂說,你滿嘴噴糞,我就打你,打你這個禿驢!孔桂軍一拍桌子,家樂,嘴裏幹淨點!家樂斜著頭,不服氣。孔桂軍又責備宋滿倉:老宋,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咋還和一個小孩拌嘴呢。宋滿倉說,我就說了一句,他就一拳打在我臉上。你們看!宋滿倉把左臉伸給霍介會看,臉上紫了一塊。這拳挨得不輕。家樂擰著脖子,說你要再說一句,我扒了你的皮!孔桂軍又拍桌子,家樂!家樂氣呼呼地站到一邊。孔桂軍問宋滿倉,你罵他啥了?宋滿倉搔了搔禿頂,說他一個小輩,我哪能罵呀?不過是順嘴說句氣話。孔桂軍生氣了,說,你順嘴說句話,家樂能和你動拳頭?宋滿倉沒吭聲。家樂說,他罵我小雜種!野種!孔桂軍唰地變了臉,從凳子上嗖地站了起來,完全沒了村長的樣子,指著宋滿倉罵:宋禿子,打死你個狗日的都活該,你他媽該打,要不是警察同誌在,我都要踹你兩腳!宋滿倉被罵出了火,看有警察在場,說警察同誌你聽聽,這是村長講的話嗎?他不處理矛盾便罷了,反而做了幫腔,這分明拉偏架嘛。

一場鬧劇,霍介會看出了端倪。孔桂軍偏袒家樂,不滿宋滿倉。家樂的骨子裏分明藏著一股傲氣,對孔桂軍的偏袒無動於衷。

下午,霍介會突然造訪宋滿倉。宋滿倉有些措手不及,以為還是調解上午的事呢,急忙從屋裏搬了張椅子,放在樹蔭下,說警察同誌,請坐。霍介會坐下,宋滿倉也坐在凳子上。

你咋罵家樂是野種呢?霍介會問。

開玩笑呢。宋滿倉搔了搔禿頭,有點尷尬。

這玩笑可不是隨便開的。霍介會將椅子往前挪了挪,說,我做警察幾十年了,憑直覺,我知道,這是話裏有話。而且孔桂軍當時對你非常不滿。

他不滿什麼?我又沒說他!蟬村人背地裏誰不這麼說家樂?我不過是一氣之下當麵說破罷了。

那……村裏人為什麼這麼說家樂?

於家樂他爸是個呆子,跟個木頭樁子似的。他媽是個傻子,十幾年前就死了。宋滿倉答非所問。

於家樂?家樂姓於?我還以為也姓孔呢。霍介會說。

蟬村人也這麼說,說家樂不姓於,該姓孔。

這話可不能亂說,得有根據嘛。

他媽是個傻子,長得倒不錯,你想想啊……宋滿倉忽然噤了口,然後詭譎地一笑,說蟬村人也是背後拿於大呆尋開心,玩笑開了十幾年,現在於家樂長大了,也改不了口。

家樂的身世難道與孔家有某種關係?

不知道。

孔桂軍對你好像有成見?霍介會托出談話的主題。

宋滿倉說,不瞞警察同誌,我和孔家,就像一對夫妻,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幾十年都過來了。合得來時,孔文山對我特客氣,見到我主動打招呼不說,還遞支煙給我。現在不行了,時過境遷,人家不尿咱這壺了。

在霍介會一再逼問下,宋滿倉說了件舊事:

2000年,宋滿倉和於大呆合夥承包了魚塘。

合夥承包並不是雙方自願的,宋滿倉不願意,於大呆更不願意。兩人不願合夥,是有原因的。用宋滿倉的話說,於大呆傻呆呆的,隻會看魚塘。買魚苗,放魚食,管魚塘,他都不會。看魚塘也不輕鬆,要機靈點,稍不留意,人家偷偷撒一網,幾十斤魚就弄走了。而且夏天容易發大水,水一漲,魚就遊出了魚塘,要加高河堤,或插上漁網,攔魚出塘。這些活於大呆能做,但做不好。

宋滿倉找到村裏時,孔桂軍說,老宋你要想包魚塘,可以,但要帶上於大呆。宋滿倉梗著脖子,問為什麼。孔桂軍扔支煙給宋滿倉,說,為什麼還用問嗎?於大呆是貧困戶,村裏要照顧他。至於承包費,村裏可以少收點。宋滿倉和孔桂軍推了半天的磨,孔桂軍不答應。沒辦法,宋滿倉隻好答應了下來。

孔桂軍又去找於大呆,要他承包魚塘。我不和宋禿子包,於大呆一口回絕了。孔桂軍上了火,說你兒子十六了,再過幾年要娶媳婦了,就你這間破茅屋,哪家姑娘嫁你兒子呀?於大呆甕著聲說,宋禿子一肚子驢屎蛋,我不和他合夥。孔桂軍說,有我在,你怕他個卵?他耍滑頭,我收拾他。於大呆又說,我交不起承包費。孔桂軍說,這事不用你操心,我幫你想辦法,到時你有錢就給,沒錢拉倒。孔桂軍兩頭做好人,兩頭不落好,好不容易才將這對冤家撮弄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