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彈飯館
人生百味
作者:張立江
一、傳奇師長肖挺
何安坐在軍列車廂的一個角落裏,手裏一直擺弄著掛在胸前的那個飾物。這是一個用炮彈殼打磨成的火炮模型,有手槍彈殼般大小,上麵透著黃銅的光澤。
從何安記事的時候,這個飾物就在胸前。小時候母親每次給他洗澡,都要叮囑他一番,說這是他的護身符,千萬別弄丟了。當兵走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竟然讓他摘了下來,說部隊上不允許掛物件。何安早晨起來的時候,發現飾物又掛在了胸前,他想了好一陣子,也沒有將此事捋清楚。
何安心事重重地望著車廂裏有說有笑的新兵,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熟悉的麵孔大都是他的同學。在學校何安是一個孤僻的人,喜歡觀察不善言語,同學們已經習慣把他冷落在一邊。
列車行駛到了中午,大家喝著牛奶,就著鹹菜吃著麵包。一個新兵舉起手中的麵包,站在座椅上喊了起來:看到沒有,這就是我們穿上軍裝吃的第一頓軍糧。
戚班長走過來,在後麵踹了那個新兵一腳說,喊什麼喊,你在家能吃上麵包嗎?
新兵從座椅上跳了下來,笑著對戚班長說,牛奶加麵包,在俄羅斯可是幸福生活啊。
他的話把大家都逗樂了,笑過之後,又開始熱熱鬧鬧地玩起了撲克牌。何安覺得累了,閉目開始想著心事。
何安正想著,感覺有人在拍他的肩膀,睜眼一看,是那個叫戚士學的班長。他身上背了五六個軍用水壺,對著車廂裏的新兵喊著:大家把棉裝穿上,已經進入大興安嶺地區。
沒那麼嚴重吧,咱來的時候外麵還綠著呢。
有人喊了起來,很多人開始向窗戶外麵張望。窗外已經看不到一點綠色,有人又喊了起來:看啊,飄雪花了。
車廂裏的人一下子擁到了車窗前,果然有零星的雪花打在車窗上,還沒站穩便被風帶走了。車廂裏的人這才感覺身上有些涼意,趕緊從行李架上取下背囊,找出冬裝換上。車廂裏開始騷動起來,有人發起牢騷:咱們這是要去什麼鬼地方?
哪來這麼多廢話,戚班長,趕緊讓大家喝口酒暖暖身子。
這時,那個薄連長手裏拿著一個軍用水壺走了進來,一邊說著自己先灌了一口酒。戚班長從身上摘下一個個水壺,分給車廂裏的新兵。一個新兵接過水壺問:部隊不是嚴禁喝酒嗎?
薄連長轉過身瞪了新兵一眼,新兵趕緊用水壺堵住自己的嘴,低下頭不敢看薄連長那雙威嚴的眼睛。薄連長提高了嗓門說,我們是什麼部隊?高寒部隊,常年守在深雪窩裏,沒有酒能抗得住嗎?抗不住咱就守不住這雪山;守不住雪山,要我們這支守備部隊幹什麼。這支部隊可是支英雄的部隊,我們的師長當年是出了名的偵察英雄。
一個新兵站了起來,給薄連長讓了個座位,用試探的口氣說,首長,那你給我們講講師長的英雄故事吧。
車廂裏響起一陣陣掌聲。
薄連長對著水壺抿了一口酒,眼睛流露出得意的目光,一臉神秘的樣子說,你們知道我與師長啥關係?
新兵們被薄連長的話吸引了過去,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啥關係?
薄連長又抿了一口酒,回頭瞥了戚班長一眼。
連長給咱的師長當過警衛員。
戚班長這麼一說,車廂裏一下子靜了下來,目光都落在薄連長的身上。薄連長晃了晃手裏的酒壺,戚班長把手裏的酒壺遞了過來,薄連長擺了擺手說,酒是用來暖身子的,喝多了誤事。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們知道師長為什麼到你們這個小城市來接兵?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薄連長突然說,師長1948年參加了解放這個城市的戰鬥。
一個新兵在一邊插話說,師長今年才多大啊,就參加過解放戰爭啊。
要不怎麼說師長是個傳奇人物呢!那年師長才十四歲。
薄連長這麼一說,大家更想聽師長的故事了。
這些新兵生長的城市叫圖們,一個邊防小城市,江的對麵是朝鮮,順著江水向南走就到了俄羅斯邊界,可以說是一腳踏三國的地方。城市四周環山,像個巨大的土盆。一條圖們江穿山而過,順著山勢一直流向日本海。解放這個城市那年,師長肖挺還是個偵察排裏的娃娃兵。
當年,肖挺一把火燒了財主家的房子逃了出來,差點沒餓死在路上。解放軍把他收留到部隊裏,成了一名偵察兵。解放圖們這個城市的時候,聽說財主的大兒子楊大炮在舊軍隊裏當上了炮兵連長,而且這個炮兵連就在把守圖們這個城市的軍隊裏,肖挺說啥也要參加這次偵察敵炮陣地的任務。排長知道自己的老對手楊大炮與肖挺有血海深仇,就同意了肖挺的請求。在戰鬥沒打響之前,肖挺隨著偵察排攀越高山,摸進了楊大炮的炮陣地,潛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眼前的楊大炮正在修築炮陣地,他已經感覺到這個偵察排長的氣息,不久前,他的一個兄弟炮兵連讓偵察排從眼皮子底下端掉了。他望著眼前修炮陣地的民工,腦門滲出細密的汗珠,突然從腰間拔出槍,衝一個小個子民工瘋喊著偵察排長的名字。小個子民工手裏的鐵鍬嚇落了地。幾個士兵圍了上去,小個子民工的臉立刻變得煞白。楊大炮把槍放回槍套,嘴裏罵道,奶奶的,熊樣。
看到這情景,潛伏在附近的偵察排長心裏那個笑,還有一點得意。這時,楊大炮衝一個身體結實的民工又喊了起來,這個民工好像沒聽到,仍然漫不經心地幹著自己的活,衝上來一群士兵一頓亂打。突然,民工從地上爬了起來,揮鍬向楊大炮劈來,一聲槍響,民工便倒在了地上。楊大炮上前踢了開槍的士兵一腳說,奶奶的,誰讓你開槍了,老子要的是活口。旁邊一個民工抹著淚說,長官,你們連一個啞巴都不放過。民工們把楊大炮圍了起來。楊大炮朝天放了兩槍,高叫著偵察排長的外號:你有種給我站出來!
偵察排長心裏罵:楊大炮,你沒幾天蹦頭了。
總攻那天,楊大炮在西南山角掩藏了一門火炮,不是排長撲在肖挺的身上,肖挺已經成了炮灰。排長的腿上中了一塊彈片,他偷偷用繃帶纏上,帶著全排從側翼包抄過去。看見楊大炮與幾個炮兵頑強抵抗,排長碰了一下肖挺手中的長槍。肖挺立刻明白了排長的意思,舉槍瞄準了陣地上正在指揮的楊大炮,一聲槍響,楊大炮一頭栽了下去。
……
薄連長講到這裏停了下來,又喝一口小酒,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好像是他親手擊斃了楊大炮。
了不得啊,十四歲就擊斃了敵人一個炮兵連長。一個新兵說著,也學著薄連長的樣子喝了一小口酒。
薄連長扯下那個新兵手裏的水壺,訓斥說,現在就想喝酒壯膽,別讓大炮給你嚇得尿了褲子。
別看薄連長文化水平不高,講起故事卻有聲有色的。按照戚班長的話說,薄連長的故事一講完,新兵們自然而然對這個部隊充滿了一份敬意。故事像盆火炭溫暖著你,讓你在高高的雪山裏不再覺得那麼寒冷。
二、那枚火炮模型
何安新兵下連後,連裏進行了一次文化摸底考試,何安考了全連第一名。這預示著他即將參加師裏組織的文化隊,備戰明年的全軍軍校大考。這是從士兵走進軍官隊伍的第一個台階。
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何安出事了,他在哨所查線的時候讓熊瞎子給拍了。
這事傳得很快,就像天上飄起的雪花一樣,山上山下,城裏城外,一袋煙的工夫就被傳開了。與此同時,軍營裏一份寫著何安事件經過的閱批件,在師團首長的辦公室裏傳閱開來。
師長肖挺撣去身上的積雪,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桌前打開一摞子文件夾閱批,很快一摞子文件分成了兩摞子。他已經習慣了快速批閱文件,不然,批閱的文件會像海一樣把他淹沒在辦公桌前。一份文件裏的內容讓他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眉間泛起深深的皺紋,抓起電話接通了守備團團長謝天行的電話。
三炮連的哨兵情況怎麼樣?
身上拍了好幾個大口子,流血過多,躺在師醫院裏還沒醒過來……
團長謝天行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無論他的大嗓門扯開多大的口子,聲音還是被電話線消耗掉了一半。肖挺站起來,也提了提大嗓門喊了起來。
好了,我去醫院看看,雪大路遠,你就不要去了,把連隊安頓好。
師部建在半山腰上,昨天的一場大雪險些把師部的大門塞死。士兵們正在清雪,看見師長的獵豹車搖晃著開了過來,便停下手裏的清雪工具,笨重地退到雪窩裏,讓出積雪狼藉的一條小道來。
清雪的隊伍聚集得越來越長,很快形成了一條綠色的長龍,在雪地裏不時地舞動起來。
師醫院駐紮在師部的後山腰上,平時獵豹車開到師醫院也就二十多分鍾,但是今天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如果一路沒有清雪的士兵,也不知道要在雪道上爬行多長時間。
師醫院門前厚厚的積雪已經清開了,士兵用鐵鍬把堆積在操場四周的雪砌成了一個半封閉的長城。獵豹車開進去,好像開進了一個雪城堡,裏麵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像從天上降臨到雪城堡裏的天使。
肖挺由院長帶進病房,看見兒子肖勁鬆守在病床邊,病床上的士兵上身和右腿上纏滿了紗布,側臥在床上昏睡著。院長在一旁心疼地向肖挺彙報,說這孩子命可真硬,三隻熊瞎子那麼鋒利的熊掌拍掉了他幾塊肉,還能撐著爬到樹上,換一般人嚇也嚇死了。接著院長信心十足地說,這孩子剛才醒過來一次,我們也給他輸過了血,還把一個專治這種傷口的老獵人也請來了,他的女兒剛走。師長放心,肉長出來就好了。
院長說話間,肖挺一直細細地觀察著床上士兵的傷勢,無意間發現士兵脖子上掛有一個飾物,哈腰細看了起來。那是一個用炮彈殼打磨成的火炮模型,有手槍彈殼般大小,上麵透著黃銅的光澤。他正要拿起端詳看個仔細,一個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護士手裏托著一個藥盤子進來了,她對肖挺笑了笑,給病人換起藥來。肖挺覺得女護士有點麵熟,扯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兒子肖勁鬆出了病房。肖勁鬆和院長隨後跟出了病房。肖挺問士兵叫什麼名字。肖勁鬆說他叫何安,和他都是三炮連的。肖挺嘴裏重複著何安的名字,忽然想起身後的兒子今天不是到師文化隊報到嗎,來這裏幹什麼。
文化隊離師醫院很近,肖勁鬆報到時本想去醫院看何安,正好遇見了也來報到的謝安卉,便扯著她一起來到了師醫院。
肖勁鬆說著向病房的門窗裏瞥了一眼,肖挺這才想起來剛才的那位護士是團長謝天行的女兒謝安卉。
肖挺心事重重地回到辦公室,接通了謝天行的電話,信號比早晨時的信號好多了。
天行啊,你怎麼派一個體質弱的兵看守彈藥庫,那裏情況複雜你也不是不知道,要派一個有經驗的老兵長期守在那裏,幹好了,可以轉為誌願兵!
我也是這個想法,這個孩子本來要參加師裏的文化隊,是三炮連的小秀才。
小秀才,怎麼不去考軍校。
一個部隊就一個名額,勁鬆不是去了嗎。
一個名額,小秀才不去能讓士兵們信服嗎?
師長,我明白了,我會靈活處理的。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辦事要考慮全局。
好,何安出院就把他送到師文化隊。
何安在薄振剛那個連隊吧,從哪裏入伍的?
好像從延邊圖們入伍。
肖挺放下電話,嘴裏不時地念叨著“圖們”,眼前又浮現出何安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火炮模型。
三、喂奶的老山羊
那天晚上,肖挺從師醫院回到家裏,坐在書房裏望著牆上的那幅油畫,白天看見的那個飾物又闖進了他的視線。
二十多年前,肖挺親手做了一個火炮模型,用手絹包好放進軍用挎包裏,登上了去往黑龍江賓縣的列車。他心裏那個高興啊,自己要當父親了。
那年,肖挺所在的部隊從朝鮮戰場上返回祖國後,接下來的幾年裏,台灣派遣的特務在大陸越來越活躍,部隊處在非常戰備時期。當時任某炮兵營營長的肖挺,白天忙活累了,夜裏睡不著掰著手指頭數著妻子的預產期,數得腦子裏亂哄哄的。他覺得這些天的夜晚太漫長了,心想,是兒子就讓他當小炮兵,是女兒就像她母親一樣做一位鄉村女教師。肖挺心裏想著,手裏也不閑著,給兒子打磨一件火炮模型的飾物,作為兒子出生的禮物。他用了兩個晚上的時間才把彈殼打磨好,用一根紅繩將飾物穿起來,懸掛在手裏,左看右看,眼前一花,妻子挺著大肚子走進了他的視野。他心裏不安起來,從枕頭底下摸出妻子早些日子寄來的家信。
妻子信裏說,她到縣醫院檢查過了,醫生說她的胎位不太好,讓她盡量在縣城裏找個地方住下。她發愁了,別說縣裏,村裏她也沒有一個親人。不過,她在縣裏的一家小飯館租了一間房,平時閑著幫飯館做點雜活,三頓飯的錢省下來不說,還結交了開飯館的老板。老板是一個單身女人,父母死後給她留下一些錢,她男人帶她來賓縣時間不長,開這個小飯館維持生活。她畫得一手的好畫,兩人挺合得來,女人還常給她做一道菜——紅燒雪兔,是小店的拿手菜,味道格外鮮美,還補身子。沒幾天,兩人處得像親姐妹一樣。妻子在信裏還說,如果他從部隊回來,直接來縣裏的飯館找她,品嚐一下紅燒雪兔的味道。
這封信肖挺看了好幾遍,怎麼看都覺得心裏不踏實。妻子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挺著大肚子住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裏,讓他心裏怎麼能踏實。思來想去,肖挺決定提前休假。
肖挺還是數錯了妻子的預產期,再加上生產期又拖後,孩子還沒出生他的假期便到了。部隊處在非常戰備時期,肖挺也不好請假,沒等到孩子出生,他按時回到了部隊。
肖挺回部隊的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摸著妻子隆起的肚子,說男孩女孩都好,一定要有你那麼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妻子摸著肖挺筆直的高鼻梁,說鼻子要像你,它能把天頂住。妻子說完,緊緊摟住肖挺的脖子不肯撒手。肖挺感覺到妻子的淚水已經流進了自己的脖子裏,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的長發,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火炮模型的飾物,掛在了妻子的脖子上,叮囑說,這飾物火藥味衝,孩子生下來給他戴上,能保佑母子倆平平安安。妻子的頭依靠在肖挺的肩膀上,不時地點頭,雙手把肖挺抱得更緊了。
肖挺與妻子十多歲就認識了,肖挺叫她英子。快解放的時候,兩人都是孤兒,同在當地姓楊的地主家當童工。肖挺每天出去上山砍柴,英子在廚房燒火。有一天,英子發現太陽已經落了山,也沒見肖挺砍柴回來,偷偷將一個窩頭放進懷裏跑了出去。
她的這個舉動讓地主家的二兒子楊福財看見,便偷偷地跟在了後麵。
楊福財年齡不大,不知道怎麼就喜歡上了英子,書也不好好讀,時常從學校跑回來找英子,纏著她陪他去放風箏。英子不情願,他就硬扯著她去,英子隻好站在一邊看他放風箏。這天,他剛走進廚房,卻看見英子將窩頭塞進了懷裏。
英子在小河邊看見肖挺昏倒在那裏。她知道肖挺是餓的,先從小河裏用手捧了一些水喂到他的嘴裏,看他睜開了眼睛,又從懷裏摸出一個窩頭,掰了一塊送到他的嘴裏,把剩下的窩頭放到他的手裏。肖挺大口吃著窩頭,發現英子笑著看他,眼裏潮濕起來。他低下頭心裏暗暗發誓,這輩子誰敢讓她受了委屈,他就與誰拚命。
這個情景躲在樹林裏的楊福財都看在了眼裏。他不想懲罰英子,卻想教訓一下肖挺。就在肖挺的窩頭吃了一半的時候,他從樹林裏跑了出來,指著肖挺說,你活沒幹多少,學會偷吃東西了。
英子搶站在肖挺的身前,低聲地解釋說,那是我省下的窩頭。
楊福財把英子扯到一邊,挺了挺肚子說,沒你的事。
肖挺跑過去把英子藏在自己的身後,咬了一口窩頭,故意氣楊福財說,我就偷吃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楊福財把腦袋一歪,想了想說,我可以放過你,但你得向我發誓,從今以後不能再與英子在一起。
肖挺緊緊握著英子的手,眼裏生出怒火說,我也警告你,以後英子就是我的親妹子,你再敢碰她一個指頭,我就讓你穿開襠褲。
肖挺把拳頭在楊福財眼前晃了晃。楊福財氣得臉都白了,話也沒說出來,轉身就跑了。
肖挺知道楊福財回去等著去了,就帶著英子躲在草垛裏,一直到了晚上。肖挺說,我帶你跑吧!
英子點點頭,說回去帶一些吃的,再與廚房盼大叔借些錢。肖挺不放心,一直扯著英子的手不放。英子說,我們兩手空空地走,走不出縣城就得餓死,你放心,我去去就回來。
沒想到英子這麼一走,就被楊家鎖在了倉庫裏,逼她交出肖挺。肖挺知道英子被他們抓了,直跺腳也沒什麼辦法,就一把火燒了楊家的草垛,逃出了村子。
肖挺逃走後,英子開始絕食,楊福財急了,想放英子出來,又怕她跑了,愁得他飯也吃不進去。他父親看他這個樣子,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讓英子去縣城讀書,但有一個條件,每天由楊福財接送。開始英子沒答應,後來廚房的大叔來送飯,說這兩天楊福財也絕食了,還勸英子說,隻要活下來,就有希望見到肖挺。看英子不說話,大叔又讓楊福財來勸她。英子看站在麵前的楊福財果然瘦了,便端起飯碗說,我答應你可以,但你送我上學要遠遠地跟在後麵,不能讓別人知道。
英子提出什麼條件,楊福財都能答應,還高興得又讓大叔送了一些飯菜,與英子一起吃了起來。這一次,英子沒有讓他出去,隻是背過身吃了那一碗白米飯,沒吃出什麼味道來,白米飯就見了碗底,她真的餓了。
第二天,楊福財手上包著白紗布,握著一把用木頭做的駁殼槍,高高舉過頭頂說,別怕,你去上學,我遠遠跟在後麵,看,有它保護你。英子看那駁殼槍雕刻的有些笨拙,知道是楊福財雕刻的,她心裏多少平靜了下來。接下來,在楊福財那隻駁殼槍的保護下,英子坐在課堂裏開始了她的另一種生活。
肖挺參加了解放軍,直到解放後他回到村裏,親手槍斃了楊大地主。知道英子上了縣城學習,很高興,雖然他槍斃了大地主,但還是想見楊福財一麵,一是想感謝他能送英子上學,二是想告訴他,隻要他與他父親劃清界線,政府會安排他今後的生活。沒想到,楊福財聽說肖挺回來了,人就不見了。
肖挺知道楊福財沒有死,他一定就躲在某一個角落裏,所以,他隨部隊離開賓縣一直不放心英子的安全。
後來,過了好多年,也沒有楊福財的消息,肖挺也就漸漸把他忘了。這次肖挺提前歸隊,心裏一直放心不下妻子,這期間,他還對陌生女人的飯館做了一番調查。飯館不大卻很幹淨,特別是飯館牆上的兩幅油畫把飯館裝飾得很高雅,一幅是二龍山的雪景,一幅是秋天裏的白樺林。妻子說這幅秋天裏的白樺林,是她來飯館後女人特意畫給她的。這個飯館的確是縣城裏的一道風景,裏麵除了這個女人,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廚師,是女人從鄉下請來的。至於女人的男人,多年前失蹤了一直沒有音訊。不過,看妻子和這個女人處得來,隻好把妻子安頓在女人家的飯館裏。
肖挺沒想到,他這一走便永遠地失去了妻子。
肖挺所在的炮營駐紮在內蒙古大興安嶺的一個小山溝裏,交通十分閉塞,時常大雪封山,與山外失去聯絡。坐上馬車沿著陡峭的盤山道翻過兩座山才能看見博克圖,不過,博克圖是省城通往滿洲裏的兵家重地。
妻子是產後大流血死的,死後的半個多月,肖挺才收到從賓縣發來的電報。他回到賓縣,妻子已經被埋在賓縣二龍山上一片白樺林裏。
那是一個中午,天上冷清地飄著小雪,飯館門前不見木杆上的幌子,從飯館裏傳出嬰兒的哭鬧聲。肖挺推門進去,屋裏的爐火正旺,女人手裏舉著奶瓶,懷裏的孩子哭鬧著不肯吃奶,小手不時抓著女人胸前白嫩的乳房,上麵留下淡淡的紅印。女人看見一個滿身雪花的軍人站在門口,先是一愣,然後淚水便滾了下來,落在裸露在衣襟外麵的乳房上。肖挺脫下皮大衣抖摟了一下,走過去接過女人懷裏哇哇哭的孩子。女人這才意識到胸前裸露的乳房,下意識扯了扯衣襟。女人這些細節肖挺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孩子的脖子上,他在尋找那個飾物。
女人發現肖挺在找什麼,從一個衣櫃裏找出一個包裹。肖挺認出那個包裹是妻子留下來的。他把孩子交給女人,打開包裹,裏麵是妻子的幾件衣物和一本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他抖動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感覺妻子香甜的氣息撲麵而來。他眼前模糊起來,捧起妻子的衣物緊緊地貼在懷裏,越貼越緊,雙手不時地上下撫摸,沒有感覺到硬實的飾物。
肖挺出了飯館,迎著風雪向二龍山走去。
從街裏到二龍山要走兩公裏,出了街裏感覺風烈打臉,雪厚纏腳,山路已經被混沌的雪粉攪得看不見行人。肖挺按照女人說的方位,在一片白樺林裏找到了妻子的墳。
妻子生前就喜歡這片白樺林,坐在林子裏就能看見他們的山村。如今的山村已經被大雪淹沒,顯得有些淒愴和靜默。
肖挺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積雪,坐在雪地上望著墓碑上妻子的名字,滿腦子都是妻子過去的影子。雪花飄舞著,不一會兒,他便成了雪人兒。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有踩雪的聲音,回頭一看,一隻老山羊立在風雪中,不時抖動著它身上的積雪,身下兩隻肥壯誘人的奶子格外醒目。他陡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難道老山羊是妻子的化身,來給孩子送奶來了。他心裏一熱,站起來走過去,老山羊沒有躲開的意思。他蹲下來摟著老山羊親了親臉,老山羊順從地半蹲了下來,兩隻肥壯的奶子直往他的懷裏鑽。肖挺好像明白老山羊的想法,脫下皮大衣裹起老山羊,朝山下走去。
肖挺回到了飯館,孩子的哭聲已經有些嘶啞。他放下老山羊,老山羊叫了兩聲,在屋裏打起轉來。肖挺接過女人懷裏的孩子,孩子的兩隻小腳在包裹裏不停地亂蹬,兩隻大眼睛撲閃著盯著老山羊。女人找來一個缸子,蹲在老山羊腹下熟練地擠起來。沒想到山羊奶送到孩子嘴邊,他竟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喝得肖挺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
孩子吃飽了,肖挺拾起妻子留下的包裹,抱起孩子想回村裏。女人攔住他,說,你一個當兵的怎麼帶孩子,給我留下吧。肖挺說,我會記著你的好。說著,輕輕拍了拍老山羊的屁股,抱著孩子跨出了女人家的飯館。
肖挺給妻子燒了“三七”紙,帶著孩子和老山羊回到了部隊。從此,博克圖山溝的炮兵營裏就多了一個小炮兵。士兵們看在眼裏,搶著喂養老山羊,確保小炮兵有充足的奶水。肖挺看士兵們忙裏忙外的,怕影響不好,找理由說這是老天爺賞賜給他的老山羊,隻能自己喂養,否則,老山羊的奶水就斷了。他這麼一說,士兵們心裏知道營長在找理由,誰也不敢說透,隻好從別的渠道幫他一把。
在肖挺看來,老山羊好像是妻子的影子,在他身邊走來走去。肖挺在營部專門騰出一間房屋給老山羊,地上還鋪上一層厚厚的幹草,又暖和又隔涼。夜深人靜的時候,孩子睡著了,他就坐在厚厚的幹草上,喝著酒和老山羊說話。說著說著,他就躺在厚厚的幹草上,偎在老山羊身旁睡著了。
伴隨著春天的到來,老山羊豐足的奶水讓小炮兵一天天壯實了起來。望著草地上吃草的老山羊,謝天行試探說讓營長再找個女人。肖挺一揚手,說淨扯淡,那老山羊怎麼辦,回到你的訓練場,讓火炮的撞擊聲好好敲打敲打你的腦袋。謝天行看激怒了肖挺,不敢再多嘴,向炮場走去。肖挺望著謝天行的背影,知道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部隊這麼忙,得有個人幫他陪著小炮兵和老山羊啊。他突然想起謝天行的老婆,她剛剛隨軍來部隊,女兒也剛過滿月,她們在一起,小炮兵和老山羊也有個伴。這事和謝天行夫妻一說,兩人立刻應了下來,他老婆還想給小炮兵喂奶水。肖挺擺著手,說那可不行,小勁鬆吃的可是老天爺送來的老山羊的聖奶,營養豐富著哪。肖挺這麼說,謝天行的老婆還是偷著給小勁鬆喂自己的奶水,小勁鬆竟“哇哇”大哭起來。肖挺知道這件事後,衝著謝天行夫妻大笑了起來,說兒子是個爺們兒,有老山羊的聖奶,怎麼肯搶你家姑娘的奶水。
小炮兵滿周歲那天,肖挺來到妻子的墳前。這一天是妻子的祭日,老山羊也是那天死的。肖挺把老山羊埋在了妻子的墳旁,對妻子說,老山羊想你了,她帶著我們的體溫和故事找你去了。你看,我們的兒子長大了,也來看你了。
那一天,肖挺給小炮兵起了個名字叫勁鬆。他想,這片白樺林子裏應有一棵挺拔的鬆樹,這樣白樺林才有生氣和活力。
四、神秘的眼睛
何安進了師文化隊兩個多月又出事了。
幹部科李科長將事故整理成一份文件送給了師政委。師政委說,聽說這件事與肖勁鬆有關係?李科長點了點頭,師政委讓他把文件給師長看一下。
李科長從師政委的辦公室出來,又來到了師長的辦公室,將一份閱批件放在了師長的辦公桌上。肖挺打開,在文件的標題上看到何安的名字,抬頭看了一眼李科長。李科長解釋說何安與大白馬事件有關。肖挺低頭看著文件問:隻是大白馬死了,沒傷著人嗎?
他說話間抬頭瞥了一眼李科長,發現他細長的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線,心想,這個李科長說話總是留有餘地,像他這雙眼睛一樣。
肖挺把文件合上遞給李科長,說這件事政治部定就行了。李科長接過文件夾忙解釋說,謝天行團長讓我征求您的意見。肖挺猜測說,他打電話說情了?李科長笑了笑,肖挺想起什麼似的說,何安,就是被熊瞎子拍過的那個兵?李科長點點頭。肖挺說,這樣的兵要退出文化隊是有點可惜了,你們處理這件事要慎重,這關係到一個士兵的前途和命運,再說他也是立過功的人。李科長一個勁兒點頭,用力磕了一下右腳,敬了一個軍禮轉身出去了。
李科長出去,肖挺抓起電話,想了一會兒又放下,閉目想著心事。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電話響了,是謝天行打過來的。他電話裏說,死個大白馬就把這小子退回去,這小子可是你讓我送到文化隊的。
肖挺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口氣嚴厲地說,這小子和上次進師醫院的性質不一樣,膽子也太大了,敢牽文化隊的馬車去看演出。
那我就先讓他回三炮連喂幾天豬,好好敲打敲打他。
他傷在哪了?
沒事,身上掉兩塊皮。
這事你們處理吧,別啥事都看我的意見。
肖挺放下電話,很想看看這小子長啥樣,上次纏了一頭的紗布沒看清,心想,這孩子想毀了自己的前程啊。
過了兩天,李科長又來彙報說,肖勁鬆今天來找他了,說大白馬的事與他有關,文化隊的馬車是他私自牽出去的。肖挺一聽,氣得拍著桌子就站了起來,說,亂彈琴,早幹什麼了,這個臭小子才冒出來。
李科長說,首長,也許是肖勁鬆義氣,想替戰友求情,特意把事情攬過去。
肖挺抓起電話又放下,說,你去把事情調查清楚,我們不能冤枉任何一個士兵。
李科長的臉通紅說,我們正在調查。
肖挺對李科長沒頭沒腦的話很不滿意,說,這事讓他們團裏處理,以後這點小事情你們處理就行了。
李科長走後,肖挺給文化隊打了個電話,讓肖勁鬆晚上回家一趟。
晚上,肖挺坐在家裏的沙發上,靜靜地望著對麵牆上的油畫,眼裏滿是白樺林的深秋。這時,門開了,兒子肖勁鬆回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女兵,謝天行的女兒謝安卉。肖挺本想好好教訓一下兒子,謝安卉的出現讓他的火氣也就消了一半,心裏罵道,這個臭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兒。
謝安卉坐在沙發上,低著頭說,大白馬的事也有我一份,他倆是為了陪我看演出,才弄出的這事兒。肖挺沒吭聲,坐在沙發上吸著煙。謝安卉接著說,他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考不上軍校我們心裏一輩子不踏實。肖挺從沙發裏站了起來,說,你們還知道坐不住凳子,明天去政治部把事情說清楚。肖勁鬆扯了一下謝安卉,自己先出了家門。謝安卉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肖叔叔,還是讓他回文化隊吧。肖挺望著謝安卉那張孩子般的臉,額頭泛起了皺紋,說,你們都是大人了,我相信會處理好此事的。謝安卉一臉無奈地出了肖挺的家門。
何安還是離開了文化隊。回連隊那天,下了一場雨,他像個濕葫蘆似的站在連長的麵前,望著連長鐵一般的臉,知道全完了。連長扯過一條毛巾扔給何安,黑著臉說,沒想到你能給我捅出這麼大的亂子,今晚把檢查給我寫出來,現在去生產班養豬。連長的聲音不大,何安的眼淚卻隨身上滾落的雨水砸在了腳麵上。
何安低著頭走出連部,一直走到連隊的豬舍,心裏清楚自己這是告別了文化隊,眼淚禁不住又流了下來。
肖挺坐在辦公桌前,向後翻著桌子上的日曆,翻到一張日曆停了下來,心裏盤算著,離全軍統考的時間還剩下兩個多月。他把日曆疊了一角,在上麵畫了一個三角符號。
他出了辦公樓,李科長已經等在小車旁。肖挺上了車說,不要通知團裏,直接去三炮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