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澳洲黑的自白(1 / 3)

澳洲黑的自白

壓卷之作

作者:吳岩

一、老主人話音未落,皮帶就抽在小主人身上

1967年3月初,我出生在農場局孵化場,打鑽出蛋殼,除了嘴和腳是金黃色的,其他地方統統是黑絨絨的了,不遠的將來就是一隻黑公雞,人們管我叫澳洲黑。同我出自一個孵化箱的兄弟姐妹,祖籍都在遙遠的南半球——那個被大海包圍的大洋洲。

孵化場坐落在北京鼓樓北邊緊靠城牆根的那條小胡同的深處,灰牆灰門外排著老長老長的隊。這支買雞的隊伍排出胡同口,到了大街上。嚴格講,孵化場在鍾樓北麵,隔著鍾樓才是鼓樓。別的地方已是紅旗飄舞鑼鼓喧天,唯獨這裏成了好一派世外桃源。沒有氣勢奪人的口號,沒有打倒這個又打倒那個的聲嘶力竭的咆哮,也聽不見高音喇叭播送的枯燥乏味的社論和陳詞濫調的批判文章。可能造反派壓根兒就不知道“天子腳下”還有這麼一方“油鹽不進”的地界。別忘了,大街斜對麵那條戒備森嚴的胡同就是“中央文革”康大組長家。總而言之,這裏的黎明靜悄悄。

春寒料峭,曆經一個冬天被凍得皸裂的土地,依然像烏龜殼一樣毫無生氣地呈現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兩丈高的城牆,猶如一道灰色的天際線壓在四合院房頂之上,就連嫋嫋升騰的人間煙火都不敢與城牆試比高,在丈把高處形成齷齪的平流層往南飄浮。不過小主人的家不住在城裏,那個家在河清水秀、兩岸垂柳婀娜、白楊婆娑的昆玉河畔。他是跟著同院小夥伴從十幾公裏外慕名趕來的,排了一夜隊,所以站在第二十名,有幸屬於能買到優良品種小雞的主兒,看來忍饑受凍一夜值了。他盡管凍得瑟瑟發抖,卻憧憬著母雞下蛋和公雞打鳴,夢想養出全院乃至天下最大最好的公雞母雞。

幾個大哥哥排在小主人的前頭,原先臂上戴的紅衛兵袖標被悄悄塞進兜裏,眼神鮮亮明澈,一臉稚嫩無邪的學生氣。哥哥們都是中學生,他們沒在社會上搞“破四舊、立四新”,也沒回學校鬧革命,在“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大好形勢下”,覺得貓在家裏喂魚養雞擺弄小兔子遠比搞無政府主義和當造反派鬧奪權實惠多了。

馬連柱是“遊手好閑”方麵的啟蒙老師,他還特別會釣魚,在昆玉河不止一次釣起過十幾斤重的大魚。胡援朝卻是“西糾”和“聯動”的活躍分子,剛被解除管製就積極組織了這次“逍遙派”的購雞行動,還自詡這起子人是平原遊擊隊。既然此次行動屬於“李向陽遊擊隊的幹活”,那麼生於上海長於北京的李培芝(綽號:李賠本),今天不但要買小雞,還另外又排了買毛雞蛋的隊。

早上八點整,孵化場的大鐵門“咣當當”打開了,開始賣小雞。這時候男女老少將隊排得井然有序。

工人師傅捉到了我,將“啾啾”叫個不停的我交到小主人手裏,同時還有小母雞來杭和蘆花。兩隻小母雞比我膽小,她倆緊緊靠在我身上。我也是小雞,對她倆的驚恐實在愛莫能助,跟她倆一起心驚膽戰地看著小主人被凍得發紫的嘴唇,感受到那個冰冷的麵頰和一雙顫栗的小手。說來真便宜,我們三隻小雞賣了不到五毛錢。

“小黑雞是什麼品種?”小主人問。

“澳洲黑。”工人師傅耐心地介紹,“小白雞叫來杭,小黃雞叫蘆花,都是好品種。小朋友,你可要細心養大它們呦!”

“叔叔,你放心吧!我一定能把它們養大。”說著,小主人在我毛茸茸的身上親吻了好幾下,那個高興勁兒無以言表。

這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少年,我們不會忍饑挨餓,說不定還能非常幸福地成長。我、來杭、蘆花都這樣想,於是都不害怕了,興高采烈地蹦進小主人為我們準備的紙盒裏,躲進暖暖的白白的棉花之中,順著盒蓋上的五個通氣孔好奇地觀看這個世界。

大家都等著李賠本買毛雞蛋。毛雞蛋三分錢一個,不僅比鮮雞蛋便宜,據說營養價值也遠遠超過鮮雞蛋。李賠本買了十幾個毛雞蛋,其中有兩隻腿有殘疾的小雛雞。正是這兩隻獨腳雞,在後來做實了李培芝的綽號,使“賠本”成為名副其實。

“夜襲隊的,開路一馬斯。”

胡援朝風風火火地一咋呼,同院的小夥伴們三人一輛車,六輛自行車排成行殺向什刹海,沿著大街雄赳赳、氣昂昂地騎進我今後生活的大院。一路小主人坐在自行車大梁上,當告別了騎車帶著他的維嘉,這才從懷裏取出裝著我們的紙盒子,興衝衝地跑進家門。

“夜裏廂到什麼地方挺屍去啦?”

小主人手裏捧著紙盒子,一身寒氣,滿臉倦容,剛進家門就挨了父親兩皮帶和大聲嗬斥。他十分委屈:“我和姆媽說好的,跟胡援朝他們去城裏買小雞。”

“儂撒謊,整個院子誰敢跟儂這隻拆白黨白相!”老主人話音未落,皮帶就呼嘯著抽在小主人瘦弱的身上,“過去,到那裏廂站好。”

小主人一聲不吭地站在走廊的犄角處,將裝著我們的紙盒子夾在腰上。我從通氣孔看著那張紅撲撲的小臉,竟然沒有眼淚。他挺直腰板站“軍姿”,不叫苦,不叫累,也不告饒,好幾次用小身板擋著紙盒子,生怕無情的皮帶落到不堪一擊的“雞舍”上。小主人就這樣直挺挺地站了兩個多小時,他餓不餓不知道,可我們早就饑腸轆轆了。

大概是我們一聲接一聲“啾啾”地叫,這才喚來病榻上的老主人。他不是逍遙派,而是地地道道的保皇派,所以做了無數次“噴氣式飛機”(一種很折磨人的暴力手段),老腰實實在在直不起來了。造反派頭頭留學回國就師從於他,不看僧麵看佛麵,特批他在家裏養病。“好啦,先刷牙吃飯。儂姆媽上班了。如果儂姆媽不曉得儂昨天夜裏廂做啥事體,儂必須老老實實給老子罰站。還有,小雞相幫照顧好,不要老讓它們叫。曉得沒有?”

“聽見了。”

小主人沒等老主人背過身就急不可耐地溜進廚房,從櫃櫥裏拿出小米、小碗和小碟子。他在小碟子裏放了一把小米,用小碗接了半碗水,接著小心翼翼地捉住我們,一隻隻放在廚房的地上。照料好我們,他就輕輕地關上廚房的門,去衛生間洗漱去了。

三隻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夥伴,盡情拍打著小翅膀撒歡兒,彼此端詳打量了片刻,就毫不謙讓地飲水吃飯。我們的天性,就是歡歡樂樂,無憂無慮。三隻小雞打生下來就懂吐故納新,一啄一飲的納新,同時從容不迫地吐故,將蛋殼裏帶來的糟粕屙了一地。

“小癟三,過來看看儂做的好事體。”老主人隔著門上玻璃窗看了看正在吃食玩耍的我們,然後大呼小叫地跑到衛生間揪著小主人的耳朵過來,“儂好好看看,滿地都是小赤佬的拆爛汙,髒兮兮的怎麼搞?儂倒蠻叫乖,占著茅坑不屙屎,坐在馬桶上困覺。”

小主人弓著蝦米腰,用肩頭拱開廚房門,睡眼惺忪地一隻手試圖保護被撕扯的耳朵,另一隻手提著褲子,齜牙咧嘴:“太好了,三隻小雞能吃能拉,保管長大個兒,也保管下好蛋。拉幾泡屎沒事,我打掃幹淨就是了。”

老主人鬆開小主人的耳朵,命令道:“把它們關到涼台去。”“阿爸,這樣不行,三隻大雞會叨死它們。”

“那就先把大雞殺了。”

“那也不行,殺了大雞,誰下蛋啊!購貨本每月就供應一斤雞蛋,還一連好幾個月沒貨,遇上你和姆媽身體不好想吃一隻雞蛋,買都沒地方買。”

“我不管。屋裏廂就養三隻雞,這是早定下的規矩,也是老子的底線,否則屋裏廂會被搞得臭烘烘的。”

“那也要等小雞長大了再說。”

“不行,立夏以前必須解決好。”

“到時小雞下不了蛋,你可別賴我。”

“不吃雞蛋能餓死人啊?小癟三,儂少耍貧嘴,抓緊時間把灶披間掃清爽。”

說完,老主人甩手走了。

小主人蹲下身子拿草紙將地板上的雞屎一泡泡揩幹淨,又樂滋滋地欣賞了一會兒我們的吃食和玩耍,這才把我們捧進臥室裏一個用三合板做的木箱子,接著往箱子上扣了一個竹籃子。他打掃完廚房,就回到臥室隔著竹籃子的窟窿眼瞧我們。

木箱比紙盒大好幾倍,鋪了一層沙土,那裏藏著能幫助消化食物的小石子,我們好欣喜了一番。這裏空氣清新,竹籃子儼然是群星閃爍的天穹,而且也有讓我們活蹦亂跳的空間,三隻雞同時昂著脖子拍翅膀都行。我們能順著竹籃子縫隙瞧見小主人天真的笑,他挨了兩次打還這樣愉快。可是不大一會兒就聽到細微的鼾聲,小主人睡著了。我們消停下來,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我們已經置身在好大好大的涼台上。涼台的西頭,有個碩大的雞籠,是用木棍鐵紗做的,裏麵還有專供睡覺的大木屋。雞窩鋪著沙子,四周聞不到雞屎味。籠裏那隻黃色大公雞和棕紅色大母雞,顯然非常不友好。大公雞臉和冠子紅紅的,挺胸昂脖踱四方步,一對圓眼睛極具威脅地瞄著我們,還斜楞著膀子發出“咕咕”的叫聲,一副發現陌生動物侵入時那種凶巴巴的神態。棕紅色大母雞擺出啄小蟲的姿勢,一隻眼斜不楞瞪,挨著雞籠很陰險地徘徊著,也發出瘮人的叫聲。隻有土黃色脖頸和翅膀上帶有棕色斑點的大母雞,仿佛媽媽那樣銜起小石子又放下,相當親切地招呼著我們。

小主人打開雞籠門:“你們出來吧,新來的小夥伴兒。”

大公雞頭一低,脖子上奓起一圈羽毛,兩隻腳“噔噔”作響地衝向我們。我們不敢猶豫,拍著翅膀鑽到小主人的胯下。

小主人一把抱住大公雞,又攔住棕紅色母雞,溫和地說:“我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還真鬧不明白什麼叫文人相輕。九斤黃呀,還是你和小紅的舉止提醒了我,文人相輕原來就是同類相殘、弱肉強食啊!你們別擔心,阿爸答應先不殺你們。”

黃母雞乘機帶我們到大雞窩參觀,“咕咕”地告訴我們大公雞清晨怎麼在雞籠裏打鳴,她和小紅又是怎麼在雞窩下蛋。當然她也自我介紹叫大黃,今年三歲了,由於天冷,現在隻能三天下兩個蛋,不如暖和時下蛋下得勤,而且有時還下雙黃蛋。

對於我們雞來說,三歲已是夕陽西下的年齡,屬於色老體衰的中年。不過公雞還能打鳴,母雞尚能下蛋,且肉質是最鮮美的時候。

我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問:“黃媽媽,籠子外麵吊著兩個長筒是幹什麼的?”

“這是小主人撿來的竹筒,經過他細心加工做成的,其實就是我們喝水吃飯用的碗。”蘆花蹺蹺小腳說:“呀,太高了,我夠不著。”

“哈哈!”大黃臉膛紅得似火,笑著講:“你們太小了,不會馬上住在這裏。再說天氣還很冷,小主人也不會把你們放在這裏的,一會兒就帶你們回屋。”

二、小主人又沒頭沒腦地挨了好一頓揍

時間過得挺快,眨眼工夫過了四十天,連我們身上的絨毛都換上硬邦邦的羽毛了。變化最大的是蘆花,它一身黃絨毛長成灰白相間的花羽衣,相當華麗。小木屋再也容不下我們,於是來到涼台上的雞籠裏與三隻大雞在一起。大公雞嫌我黑不溜秋挺難看,動不動就鵮我。大黃出麵保護我,因為大黃比大公雞大了整整一歲,在三隻大雞當中很有威信。當初不是小主人先養大了大黃,天天吃到香噴噴的雞蛋,恐怕九斤黃和大母雞小紅早就駕鶴西遊了。

小主人一改上午放大雞、下午放小雞的繁瑣,我們六隻雞一起在院裏玩耍和曬太陽。盡管還稱不上一群,但六隻雞的陣容也挺威風的。尤其咱家九斤黃往院子裏一站,立馬鶴立雞群,很是給小主人臉上添光彩,還特別能給我們小不點兒壯膽。

院裏的雞見到我們獻殷勤還忙不過來,沒有一家大公雞敢向我們賤招的。九斤黃是中國的優良品種,但它不止九斤,它號稱體重十二斤,站直了有八十公分高。要說它確實牛,不管誰家的母雞見了它都主動彎曲腿耷拉膀子,那些公雞則阿諛逢迎地讓出好吃的。可能就我不服氣,心說:你牛什麼牛,不出幾個月我要長到一米高,十五斤重。我天天夢想長出鴕鳥一樣強壯的腿,成為全院最棒的大公雞。這個小秘密九斤黃不知道,不過它近來很少招惹我,好像看出我的兩腿又長又壯,肯定能長大個兒。我這時候外表很像鷸鳥,尾巴朝下彎著,遠沒有九斤黃受看,但我不仗勢欺人,與別人家的雞能和平共處。

小雞愛聽大雞講故事。大黃經常給我們講好聽的故事,山南地北,大江小河,花草樹木,豺狼虎豹,可以說應有盡有。我們原以為雄獅在世界上最厲害,聽大黃講了才如夢初醒,原來公獅子特別笨,笨得靠母獅子捕獵養活,實際上還沒有九斤黃威風哪。大黃故事多,可是我們最愛聽它講小主人的故事。

過去小主人就很喜歡小動物,養過小白兔、金魚,還養過蠶寶寶。他剛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隔壁鄰居家的大人不讓孩子養雞,就把九斤黃、小紅和老黑扔到院裏。天漸漸黑下來,曠野處很快就成為野獸的極樂世界。三隻小雞躲在樓道旮旯兒瑟瑟發抖,以為馬上就要成為野貓和黃鼠狼的盤中餐。這時,小主人順著雞的淒慘叫聲找過來,將三隻小雞捧到小手裏。他找鄰居希望對方把雞養大,人家斷然拒絕,於是就帶回家哀求父母收養了三隻小雞。小主人很淘氣,上樹粘知了,下河摸小魚,拿彈弓打小鳥,到合作社撿菜幫菜葉,總之為了我們吃飽吃好受盡了苦。但他很自覺地抓緊時間學習,因為考試不考雙百,或者完不成作業,老主人決不會輕饒他,而且還會威脅到我們的生命。

“可是你們當中沒見到黑雞呀?”蘆花問。

“它長到半大就生病死了。”大黃略帶淒婉地說,“小主人把它抱在懷裏帶到河邊。這個堅強的孩子,一個人淚流滿麵地蹲在河邊,為老黑進行了水葬。真的,很少有人看見他落淚,可是他卻為老黑泣不成聲。從此他不讓我們吃剩食飲隔夜水,為了避免我們風吹日曬又翻新了雞舍,對我們的照料更加細心了。你們說,小主人好不好啊?”

我們異口同聲:“好。”

“他勤勞善良嗎?”

“他勤勞,他善良。”

大黃嗬嗬地笑道:“現在剛剛春暖花開,天氣再熱點兒,小主人天天都去捉小蟲、釣魚和粘知了,也天天讓咱們吃活食。”

“真的嗎?”

“那是當然啦!不然,九斤黃也長不了這麼大的個子,我和小紅也下不了這樣多的雞蛋。”大黃兩眼亮亮地凝視著遠方,很動情地說,“記得去年初夏,孩子們都沒參加期末考試就放假了,中學生也同樣。馬連柱帶著小朋友到河邊釣魚,並且很快教會了小主人,沒兩天我們就嚐到鮮美的小魚。到了八月,小主人又和小朋友釣魚,甩底鉤(隻有魚線及魚鉤的簡易釣魚方法)時不小心將一個魚鉤勾進手腕,當時沒感覺。等釣上一條魚,需要換食了,才發現少了一個魚鉤。旁邊看熱鬧的孩子發現他手腕上的魚鉤,大呼小叫吸引一群孩子圍上來琢磨取下魚鉤的辦法。小主人右手腕一時鮮血淋漓,他咬緊牙關任由孩子們變著法地揪魚鉤。魚鉤有倒鉤,根本拉不出來,反而使傷口創麵越來越大。有位老爺爺製止了孩子們的魯莽行為,讓小主人馬上去醫院。小主人隻認識衛生所的路,人家要五分錢掛號費,他兜裏一分錢也沒有,隨手將那條一尺多長的魚給了掛號室,然後開刀動手術摘下魚鉤。他央求大夫不要告訴家長是釣魚受的傷,因為所有的大人都嚴禁小朋友下河坡玩。”

“那老主人後來知道了嗎?”我關心地問。

“老主人不出兩天就知道了。小主人挨了打,跪了一夜搓板,可是天沒亮又溜出家到河邊樹林裏捉雞鳥猴(未蛻殼的蟬蛹)。他自認很皮實,嘲笑自己是經打又經踹、經拉又經拽的小赤佬。這不,跪了一夜搓板還捉到二十幾隻雞鳥猴,為我們準備了大餐。”

我被小主人的堅強性格和勤勞本色感動了,然而又有許多不解之處,於是問:“既然小主人這麼好,老主人為什麼老罵他小癟三和拆白黨呢?”

“對呀,老主人總是對小主人凶巴巴的。”小來杭在我們三隻小雞裏長得最慢,因此落下小來杭的雅號。此時她歪著小腦袋說,“我還不知道小癟三和拆白黨是什麼意思,大黃媽媽給講講吧!”

“癟三就是小偷,拆白黨就是騙子和壞蛋。”

“小主人不是這種人,老主人為什麼這麼罵他呢?”蘆花問。

“事出有因啊!”大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眼皮耷拉下來,語氣沉重地說,“那還是前兩年的事,他四年級開學不久,院裏兩個上二年級的小孩放學不回家,溜到建築工地工人宿舍偷東西被抓住。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兩個孩子曾經帶小主人去過,當時小主人就告訴他們這是非常錯誤的行為,以後千萬不要再幹了。兩個孩子將這個勸誡當了耳旁風,仍然隔三差五溜進工棚偷東兩,所以被抓是必然的。大院保衛部門訊問他們的時候,兩個孩子說小主人也跟他們來過。小主人還沒放學,老主人就被叫到保衛部門,而且性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成小主人是教唆犯。老主人在極其羞辱的情形下,替兩個壞孩子賠償了半年多來偷盜行為造成的全部損失並交了相應罰款,那個氣簡直就不打一處來。小主人回到家受到最嚴酷的打罵,他當時蒙了,任由皮帶呼嘯著抽在身上,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被打得遍體鱗傷。還要強忍疼痛洗去臉上的鮮血,餓著肚子做作業,餓著肚子睡覺。第二天天沒亮,他被老主人撕扯著頭發從床上拽起來,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暴打,這才穿衣洗漱,然後饑腸轆轆地上學。”“他應該說明真相啊!”我情不自禁地說。

“說了,他跟老師說了。班主任老師看他一臉青紫,第一堂課結束就把他叫到辦公室,當了解到初步情況後就叫來教導主任和校長,讓他詳細講了有關事情。校長親自找老主人處理問題,不許老主人再打孩子。可是他確實大了壞孩子兩歲,因此不僅教唆犯的惡名落定,還增加了小騙子的名聲。雖然老師和校長相信他是無辜的,堅持認為他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但是院裏的大人都不讓自己孩子跟他玩,所以他才跟大孩子攪和在一起。”

“學校且這樣,知子莫如父又該怎麼解釋,為什麼老主人就不相信小主人呢?”蘆花問。生活當中,大黃既是我們的家長,也是我們的老師。蘆花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她就讚許地衝蘆花點點頭說:“因為就在小主人三年級期末考試之前,他借午休翻了同班同學的書包,偷了同學四毛錢和一個圖畫本。老主人發現這本圖畫本不是他的,就嚴加盤問,並且責令他做出書麵檢討,由老主人交給了班主任。前車之鑒,後車之轍。老主人寧可信其有,絕對不信無。棍棒下麵出孝子,鞭子皮帶育達人。老主人的祖訓家威就是如此。”

我不無同情地說:“碰上這樣的父親,小主人夠倒黴的。他這樣勤勞善良,怎麼也跟壞人聯係不上呀!”

“當然挨不上,可是就怕生拉硬扯。去年年底發生的一件事,讓老主人認為小主人是不可救藥的壞蛋,徹頭徹尾的拆白黨。”大黃瞄了一眼閑溜達的九斤黃和小紅,叫道,“九斤黃你過來,說說去年底的那件事。”

九斤黃昂頭挺胸溜達過來問:“什麼事呀?”

“就是大土匪和於洪達把大右派老蔣和曆史反革命老龔蓋在暖氣通道裏的事。”

“噢,這件事啊!”九斤黃聲音洪亮地說,“運動一開始,兩個大壞蛋就被攆出辦公室,在院裏幹拉煤掃地等雜工。有個樓門的暖氣漏水,造反派讓他倆鑽暖氣通道去關閘門,人剛鑽進地溝,檢查口的石板就讓大土匪領著於洪達幾個小朋友蓋上了。他倆幹完活在地底下出不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幾個小時過去了,造反派的小嘍囉罵咧咧地找來,他倆才見了天日。問院裏誰幹的,大土匪往正在趕我們回家的小主人一指。晚上,小主人又沒頭沒腦地挨了好一頓揍,飽嚐了皮帶的滋味。”

“大土匪真壞,應該槍斃大土匪!”我們三隻小雞義憤填膺。

大黃擺擺手:“什麼大土匪,他也是小朋友,不過人長得匪裏匪氣罷了。當時九斤黃就教訓了大土匪,它把大土匪養的幾隻雞鵮得羽毛亂飛,那隻公雞哆裏哆嗦地擺出母雞要踩蛋的樣子,幸虧小主人緊緊抱住九斤黃,不然這隻雞非成了禿尾巴雞。”

我跟著蘆花、小來杭齊聲喝彩,對九斤黃肅然起敬,同時暗下決心,將來一定以大公雞為榜樣,誰欺負小主人就鵮誰家的雞,而且照死鵮。

三、小主人成了遠近聞名的無良少年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成長得也很快。當炎熱的夏日到來時,我們身上的絨毛蕩然無存,盡管還沒有長出翎羽,但已能擋雨遮風的羽衣將我們打扮得有模有樣。我那身黑衣還帶著五彩寶石色,不到半歲就高過成年的大公雞。每當踱步溜達時,不光雞們投來親熱的目光,就連所有看見我的人都驚羨不已。男人點頭誇獎兩句,女人則喋喋不休好評一番,認為小主人聰明過人,幹什麼像什麼。

人們說得不錯,小主人確實喜歡琢磨事兒。院裏的小朋友愛講故事,愛玩攻城和官兵捉賊等遊戲,對偵破小說、科幻小說和軍事方麵的書籍十分感興趣。他當然也一樣,由於書看得多,他講故事從來沒有車軲轆話,因此不管家長怎樣限製,他在孩子們當中都很有威信,甚至大孩子也常跟他商量事。他在某些大人心目裏被判了“死刑”,沒什麼好前程了。然而,他照舊活在理想中,希冀著美好的未來,夢想做頂天立地的英雄。

“黃媽媽,你總說小主人是有理想的孩子,那什麼是理想呢?”是小來杭,她問出了我也想問的問題。

“噢,我的孩子們,理想就是夢想啊!”

“夢想?”我狐疑了片刻說,“難道我們每天做的夢就是夢想,那夢想該有多少呀!”大黃哈哈大笑,然後道:“做夢歸做夢,跟夢想風馬牛不相及。譬如說,你總想長大個兒,成為最棒的大公雞,這個才是夢想。夢想就是追求的目標,因此夢想也是理想。”

小來杭一蹦一跳地:“哦,黃媽媽,我終於明白什麼是理想,什麼是夢想了!”

想歸想,玩歸玩,小主人從沒有灰心喪氣,夢想和希望支撐著他童心未泯的天性。

孩子們在一片廢棄的建築工地,學著電影《地道戰》的場景,在一堆堆預製板之間築街壘,在空地上挖地道,並且讓我們也到野地裏撒歡兒。離此一百來米的水泥馬路,天天都有遊行或遊鬥走資派的隊伍,紅旗飛舞,鑼鼓喧天,呐喊聲震耳,竟沒人察覺有一群小朋友在玩危險的遊戲。

自從地道挖好之後,小朋友就分成地上地下兩撥,每天都展開對攻戰,並且罰戰輸的一方撿拾樹枝廢紙及生石灰之類的“化學武器”,以滿足來日戰鬥之需。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讓小朋友樂此不疲。地下有兩個出口,一個主戰口,一個逃生口。守方可以棄守地道到地麵戰鬥,他們被“化學武器”熏得睜不開眼睛,一個個頭發被石灰染白,小臉則讓煙熏得黢黑,鑽出地道就半人半鬼地彎著腰喘粗氣。瞧他們咳得氣都喘不過來,貝青等著挨攻方的刀(竹竿或細木棍)槍(射紙子彈的彈弓槍),寧死不屈的少,大多繳械投降。不過攻方未必就能贏,當使完昨日備下的所有彈藥,仍然沒有將守方逼出地道,攻方必須宣布戰敗,然後與勝者換位。整套遊戲規則都出自小主人,實際上每個遊戲他都是這樣有聲有色地做參謀長。每當早上高音喇叭停止播音,這裏就狼煙四起,一場攻防戰開始了。

大孩子、小不點都喜歡跟小主人分在一塊兒,一是小主人身先士卒,好打頭陣;二是他辦法多,經常出奇製勝;三是他先人後己,善於保護他人;四是他勝不驕、敗不餒,無論什麼情況下都先檢討自己的過失;五是每次他都很淡定地聽別的小朋友吹噓自己怎麼怎麼足智多謀和勇敢善戰,然後誇這個幾句又表揚那個幾句,仿佛他什麼都沒做,很讓人心悅誠服。看出來了吧,小主人就是這樣成為孩子王的。

防守者越來越少,許多孩子不情願老當輸者,於是躲在院裏棄戰不來了。小主人與自己一方的小朋友磋商半天,表示願當“高全保”堅守地道,學習“上甘嶺”的英雄戰士,讓一切侵略者沒有好下場。那些“避戰”的孩子聞訊趕來,紛紛發誓報一劍之仇。小主人樂著說,從今天起章程就算改了,守方守住了地道,第二天接著守。原來飽受煙熏火燎的守方,自然高興得狂喊亂叫: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哦,誰反悔誰是小狗。

戰前有半個小時備戰時間,當守方鑽入地下,出於報複心理的攻方一下子將地麵上三塊鐵皮板全蓋在洞口,蓋得密不透風。小主人他們采取煙來水擋、水來土掩的方法,下了地道就將主戰口用土封個嚴嚴實實。十幾個人擠在一起有點悶,可是任憑怎麼使用“化學武器”都無法對他們構成威脅。攻方使出吃奶的勁兒,在他們的叫喊聲中,樹枝爛草廢紙燃著火苗被成堆成捆丟下洞;又在一片喝彩聲裏,幾個人揮舞著破鐵鍬向洞內拋灑幹石灰。鐵皮板蓋得是嚴實,煙霧和白灰依然順著縫隙冒出來,然而地道裏沒一點兒動靜。晚秋日落早,當夕陽西下,小主人他們一班人馬衣著整潔小臉清爽地從地下冒出頭,攻方一個個不得不臊模耷眼。

“血戰數日”,攻方違規在火裏放上小辣椒,嗆得他們在地上都咳嗽得帶了喘,一個個恨不得逃之夭夭。可是地道裏仍然紋絲不動,攻方這才決定派出偵察兵。他們發現守方防守的秘密,原來地道主戰口被堵得嚴嚴實實,難怪煙火直個勁兒順著鐵皮板下的縫隙往外返。攻方找到失敗的原因,立即改弦更張,派三個人拿著竹竿和鋼筋棍抵近攻擊。守方十幾個人在燭光裏聚精會神聽小主人講《福爾摩斯偵探記》裏華生發現一個鬼影正在躡手躡腳靠近的緊張階段,小主人倚在主戰口旁邊,繪聲繪色地渲染著恐怖場麵。突然,一根鋼筋棍隔著土牆猛地刺過來,小主人哎喲一聲,雙手捂著眼睛應聲倒地。接著又有兩根竹竿捅進來,守方的兩個孩子拚死將竹竿拽進來,土牆也漏出半尺空隙。孩子們借著光亮看到小主人左眼順著手指縫流淌著鮮血,大家夥兒都急了,連拉帶拖將小主人整出地道,然後慌慌張張地扶著他往衛生室跑。一群孩子驚驚乍乍地簇擁著臉部流血的人,吸引許多詫異的眼球,因此孩子們“地道戰”的遊戲也就大白於天下了。

最先介入此事的,是大院警衛部隊。那位小連長煞有介事地找孩子們詢問,接著就是保衛部門一個挨一個傳訊,最後將矛頭鎖定小主人。於是他傷兵一樣被押到警衛部隊駐地接受保衛部門、軍隊和派出所的聯合調查。

小主人傷在眼角,左眼角縫了兩針。謝天謝地,眼球無大礙。他左眼戴著眼罩,擺出一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的神情。

“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聽清楚沒有?”小連長相當嚴厲地說。

“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有什麼,請解放軍叔叔直截了當問。”

“你老實交代,你領著小孩挖地道,最終目的是什麼?”

小主人眨著眼睛,似懂非懂地說:“玩呀!難不成玩也有什麼最終目的啊?”

“啪啪”兩聲,那位比小連長大不了兩歲的民警拍著桌子說:“你態度放老實點,小小年紀學得油嘴滑舌,跟流氓小偷有什麼兩樣。你必須老實交代,你帶領這麼多人挖地道,是不是想伺機搞破壞?”

“搞什麼破壞啊?”小主人被說得越來越糊塗,“難道玩也是搞破壞嗎?”

“誰指使你挖地道的?”保衛部門的侯處長問。

“《地道戰》。沒錯,我們就是受電影《地道戰》啟發的。”

滿屋子大人麵麵相覷,然後又輪番威逼利誘搞詐術。小主人用不著遮遮掩掩,他實話實說,就是把家長叫來,也一是一,二是二,除非世界上真有1+1≠2的算術題。審訊被拖入曠日持久的拉鋸戰,而且所有的孩子都證實小主人沒講謊話。無奈之下,聯合調查組通知大院所有家長到廢棄的建築工地開現場會,曆數在四六不靠的地方挖地道的種種危害,並且引起家長們的共鳴。聯合調查組很不負責任地將所有過錯強加在小主人身上,於是他成為千夫所指,被人誤解,再次被輿論所孤立。

這時的九斤黃長大了,那副驕傲的雄雞樣子,相當討人喜歡。沒有小朋友找他玩,小主人很知趣,幾乎每天都抱著九斤黃坐在大樹下看我和小紅玩耍。有時也撒開九斤黃讓它滿院跑,該吃飯了他一叫就行。偶爾看九斤黃跟鄰居家的大公雞打架,隻要鄰居家沒人看見,他就由著九斤黃的性子,直到人家大公雞的雞冠子殘缺不全,血跡斑斑的雞頭隻剩三兩根毛了,才一把抱起“咯咯”報喜的九斤黃,又叫上我們悄悄溜回家。

小來杭聽到這裏壞笑一聲道:“小主人夠壞的,單憑這樣偷偷摸摸占便宜,小朋友是不該理他。”

“你胡說,你胡說。”蘆花立即反駁,“是九斤黃變著法兒為小主人解悶兒,根本不是小主人的錯。再說了,一個巴掌拍不響,鄰居家的公雞不賤招,九斤黃就不會跟它掐架。”我當然跟蘆花站在一個戰壕裏了,就和蘆花一起嘰嘰喳喳說小來杭。

大黃往我們中間一站慈祥地說:“你們說的都在理兒,不過打架總歸不對,不管為什麼。小主人是愛打架,去年晚秋那場架打得雞飛狗跳的,給一些對他耿耿於懷的大人提供了更多口實,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說什麼也不能往黃河裏跳。聽小主人說過,那是一條全世界含泥沙量最多的河,跳進裏麵越洗越髒。要跳就往昆玉河裏跳,水清河淨的,保管一洗就幹淨。”我鄭重其事地說。大黃“咯咯咯”地笑得很開心,接著又聚精會神地講起來。

原來小主人也不甘寂寞,不是沒人和自己玩嘛,那就在挖地道那個地界的西麵開荒種地。馬連柱在這裏開了好大一片荒,種了向日葵、蓖麻和蔬菜,還用賣蓖麻子的錢買了好幾根漂亮的魚竿。而且他家的雞也能在地裏刨食捉蟲子,瞧他的十好幾隻雞毛亮體壯的樣子,寒冬臘月都斷不了下蛋。咱上不了學,掙不了錢,當一把農民總可以吧!決心一下,小主人就沒白沒黑在地裏捯飭,先將土刨鬆,把藏在土裏的石子瓦塊撿幹淨,然後打畦平整土地。馬連柱說了,讓土地曬上一冬太陽,就等於給地裏上了十擔肥。小主人在馬連柱指導下很快就成為半拉子農民,沒進臘月就整出好幾畦地,每天都帶著我們去散心曬太陽。

當小主人陶醉在春播、夏長、秋收和冬耕的“世外桃源”裏,孤獨與歧視都雲消霧散,他又回到天真爛漫的生活氛圍中,幻想和美夢交織在青黃不接的土地上。正在這時,兩個比小主人高出半頭的陌生孩子盯上了九斤黃,仗著人高馬大又是兩個人,就想當著小主人麵硬搶九斤黃。我們仨團結一致與兩個強盜周旋,九斤黃狠狠啄了幾口想抓它的人,氣得強盜撿石子砸我們。這時小主人從驚愕茫然之中清醒過來,奮不顧身地衝向強盜,抓住個子最高的就拽頭發,給了那人幾記重拳,然後將其摔倒。個頭稍矮的那人,從地上撿起半塊磚頭砸在小主人後腦勺上,他頓時頭破血流。見到血,小主人就眼紅了,抄起鐵鍬見人就掄,砸他的那人被打得屁滾尿流,那個高個子隻有出氣不見進氣。馬連柱不在,也沒有其他小朋友,誰是目擊證人呢?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然而沒人聽得懂雞的話。在對方家長報警後,他竟然被汙蔑成毆打了兩個無論年齡還是身材都超過他的人。他後腦勺縫了六針,但是對方則雙雙住進醫院,個子高的那個人傷勢相當嚴重。經過派出所和大院保衛部門的調解,老主人賠了一千元的醫療費(可以在城裏買一座小四合院),一下花了老主人好幾個月的工資,因此小主人的下場不言而喻,盡管不追究刑責,可是皮肉之苦在劫難逃。

小主人成為遠近聞名的無良少年,在一段時間裏空前地孤獨。他寒冬臘月就一個人坐在水泥預製板上,從高處看我們在那塊田野裏撒歡兒,頭上還包著厚厚的繃帶。我看到小主人眼睛裏閃爍著屈辱的淚光,他仰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努力抑製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天上的雪花,飛蛾子似的,不大一會兒就把大地染白。我們躲進小朋友原先搭的工事裏,而他已經成了雪人。討厭的冬天又來了,白茫茫的荒郊野地裏,小主人的身影竟是那樣的渺小。

春節過後,在小主人樓上住的李培芝加入了開荒隊伍。李培芝養雞雞死,養魚魚亡,養小兔兔子從涼台跳出來摔死在樓下,因此得了李賠本的綽號。不過他絕頂聰明,別看他實際年齡隻比小主人大一歲,卻是北京四中初二的優秀學生。數理化三科,他最精通數學,也就成了小主人的老師。這年頭什麼知識都沒用,誰還有心思管學習呀!馬連柱是初三學生,李培芝就拜他為師,而小主人隻有小學文化,就請李培芝做老師。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人遠離是非之地,就這樣打著種菜的幌子,在荒天野地學習起文化知識來,荒唐到還夢想做德智體全麵發展的人。

聽到這裏,我十分感動地插話:“這下可好了,小主人不但不孤獨了,而且還能跟大哥哥長知識。”

“是這樣。”大黃意味深長地說,“人活一口氣,就為著追求一個夢想,既為了國家,也為了自己。人生一世,歧視也好,誹謗也罷,這些都不重要。況且有些歧視來自誤解,緣於當事人不懂辯護和洗清自己的有效方法。人活著就應該活出一個樣子,活出風采,活得有價值。小朋友拿什麼‘時刻準備著’,什麼又是最堅實的基礎呢?那就是文化知識。小主人好像很明白,在大哥哥幫助下,他開始變得斯文起來,越發地愛思索、愛看書了。”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李賠本買的兩隻瘸腿雞活了嗎?您早前就知道的,我們看著他排隊買了兩隻瘸雞。可是我們都長大了,既沒聽說兩隻瘸雞死了,也沒瞧見它們長成什麼樣。既然李賠本這麼有能耐,兩隻瘸雞也該成仙了。”小來杭急赤白臉。

大黃“咯咯咯”地笑起來,然後道:“你說的是澳紅、澳雪吧!還真讓你說對了,它們就是成仙了。你們放心,它倆不會一瘸一拐地出來見你們,說不定也和咱們一樣活蹦亂跳哪!”我和蘆花很驚奇:“黃媽媽,真的嗎?”

四、澳紅很動情地講了一個關於小主人的故事

見到澳紅、澳雪時,我還沒學會圍著母雞耷拉翅膀玩“掃地”,不過已經能“喔喔”叫了,叫得像小男孩變聲那樣嘶啞難聽。底氣也不足,往往叫半聲就叫不出來了,還時常被老主人惡聲惡氣地打斷,為此還挨過竹竿的追打。但是我的個頭快趕上九斤黃了,不久就能成為身姿偉岸的大公雞,黎明時分驕傲地從東方地平線上喚出太陽,那才叫一唱雄雞天下白哪!

兩隻瘸雞,終於在院子裏展現身殘誌堅的精神風貌。它倆也長大了,澳紅穿著一身火紅色的衣裳,澳雪裹著雪一樣白的服裝,一公一母,一前一後,扭捏著肥胖的軀體,顯得雍容華貴。它們跛腳下踩著精巧的小滑輪車,與健康的腳一樣高,遇到坡路就滑車獨行,猶如滑冰似的前行速度比我們跑得還快。它倆躲著土路,總是走在堅實的水泥甬道上。

見到新朋友,我興奮地“咯咯”兩聲,彬彬有禮地走到它倆身旁說:“澳紅、澳雪,你們好。我叫澳洲黑,就住在你們樓下。”

“是你呀,我們早知道你。”澳紅熱情地道:“你都會喔喔叫了,比我強百倍。”

“可是我叫得很難聽,老挨老主人打。”我有些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