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
名家近作
作者:和軍校
和軍校 男,漢族,1963年生於陝西禮泉。1982年開始發表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千萬別說我愛你》,小說集《和軍校小說選》、《人心樸實》、《一不小心》、《尋找一個人的一句話》,散文隨筆集《大米小米一鍋粥》,報告文學集《石油人的家》、《我們的愛情》等3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世界文學》、《語文報》、《中國文學》等轉載,部分小說被介紹到了國外,中篇小說《欣逢佳節》和《薛文化當官記》分別被天津電影製片廠和長春電影製片廠搬上銀幕。曾獲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中華鐵人文學獎、中國石油文學大賽獎等。現居西安,供職於長慶油田文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克拉瑪依市簽約作家。
廠長正在主席台上強調勞動紀律,我的手機突然在褲子口袋裏顫起來,暗想這個呼叫我的人真是沒眼色。既然不是時候,我打算不接這個電話。可電話固執地顫著,完全一副我不接,它就不罷休的架勢。我悄悄摸出手機,放在桌子底下匆匆地瞥了一眼,這一瞥就嚇出我一頭冷汗來,因為手機上顯示的是老二的名字。我不敢耽擱,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會議室。我兄妹三個,我排行老大,弟弟排行老二,下頭還有一個妹妹,十多年前已經嫁到外村去了。我在遙遠的克拉瑪依油田工作,老二在關中老家經營蘋果園,像許許多多煙霞村的父老鄉親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底良善,不善言辭,也極少給我打電話。年邁的父母隨老二過活,老二的電話總跟父母的身體健康息息相關,每一次接到老二的電話,我都情不自禁地心驚肉跳。
老二在電話裏拖著哭腔叫了一聲哥。
咋咧?我顫聲問。
老二繼續拖著哭腔說,哥,父親不讓我給你說,我揪心得夜裏睡不著,思來想去,還是要給你言語一聲。
到底咋咧嘛!我焦急得加重了語氣。
老二說,父親住院了。
大約在半年前,我回過煙霞村一趟,父親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精赤著身子在蘋果園裏幹活,每頓飯都是一老碗幹麵,外加一個油潑辣子夾饃,好端端的咋就住院了呢?
老二說,父親跟老鐵叔打架了。
這一驚又是非同尋常。父親和老鐵叔是從小在山上攆兔河裏摸魚耍大的,好得一個饃掰成兩半吃,老了老了咋就動了拳頭?
老二哽咽著說,父親給老鐵叔發了一支煙,老鐵叔嘬了一口說是假的,父親老鼻子不高興,說老大孝敬我的煙還能是假的?老鐵叔說,老大的孝心不是假的,但老大是買煙的而不造煙的,買上了假煙咋就不可能?父親說,你個老鐵說話把嘴巴放幹淨點兒。老鐵叔把香煙丟在地上,用腳碾滅,說我的嘴巴幹淨得很。父親生氣了,衝上去抽了老鐵叔一個大嘴巴。老鐵叔也不是軟柿子,在父親的胸口捶了一拳,這一拳捶得重,把父親捶了一個趔趄,掉了一隻鞋,父親揀起鞋,在老鐵叔的臉上抽了一鞋底,老鐵叔從腰裏摸出旱煙袋,在父親的頭上敲了一個血窟窿,血把臉都染紅了。拴住媳婦給父親包紮了一下,還開了幾片消炎藥。拴住媳婦的手藝是個二百五,我怕父親得了破傷風,就把父親送到醫院來了。父親到了醫院,臉色一直不好,吃的也少了,我嚇得不成,才給你打電話的。
聽著老二的話,脊梁上颼颼颼地往上躥涼氣,更不敢馬虎,第二天就搭上了飛往西安的航班。我百思不得其解,父親和老鐵叔咋就會為一根香煙動了拳頭呢?
關中男人多抽煙,遇到旱天,大地裂著摣大的口子,麥苗或玉米葉子軟遝遝的沒得精神,男人們就坐在地頭抽旱煙,神情沮喪。雨水旺了,滿眼都是黑油油虎生生的莊稼,男人們還是坐在地上抽旱煙,眉飛色舞。一覺醒來,順手在櫃蓋上一摸,旱煙袋就在手裏了,裝上煙,“叭嗒”一聲點著了,新的一天就開始了。具體到我家裏,爺爺抽煙,父親抽煙,我和老二都抽煙。爺爺抽旱煙袋。爺爺的旱煙袋是很體麵的,銅頭,玉石嘴,烏木杆兒,通體明光閃亮。煙荷包是用羊皮縫成的,拴在旱煙杆兒上,煙荷包裏裝著煙沫兒,還有棉絮和兩片火鐮石。要抽煙了,撕綹兒棉絮,壓在一片火鐮石上,另一片高高地揚起,猛地砍下去,濺起一片火星,棉絮點燃了,摁在煙鍋頭上,“吧嗒吧嗒”地抽上了,一臉愜意。有時,爺爺的煙荷包裏沒了煙沫兒,便就地取材了,幹崩崩的南瓜蔓、西瓜蔓、麥秸草、玉米葉兒都是煙沫兒,點燃了,也是一股一股地冒煙。爺爺抽一口,啐一口,說一聲燒,再抽。父親也是抽旱煙袋,煙荷包裏沒有煙沫兒了,也是就地取材,幹崩崩的南瓜蔓、西瓜蔓、麥秸草、玉米葉兒都是煙沫兒。和爺爺不同的是,父親的煙荷包裏沒有棉絮和火鐮石,父親改用洋火了。輪到我這一輩上,紙煙已經走進了農村,公社幹部抽羊群,九分錢一包,村幹部抽經濟,四分錢一包。我學抽煙的時候,沒有抽紙煙的口福,眼巴巴地盯著支書抽經濟,一個勁地咽口水。有跟支書走得近的人,瞅見支書點燃一支煙,就不遠不近地跟著,瞧著剩下煙屁股了,喜著一張臉,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支書不高興了,趕蒼蠅似的揮揮手,支書高興了,就把煙屁股遞給他,他趕緊抽幾口,剩下的自然舍不得扔,摁在自己的煙鍋頭頭裏接著抽。這叫“逮螞蚱”。那會兒,我年歲小,沒有“逮螞蚱”的福氣和勇氣,隻能悄悄地跟著鄰居老安抽“喇叭筒”。老安的口袋裏總揣著一遝紙條兒,是用娃寫完的作業本裁成的,寸把寬,一摣長,對折,一撮煙沫灑上去,捏住一頭,慢慢地在手心裏擰,擰成一支喇叭筒,用拇指蓋兒在門牙上一刮,紙邊上一抹,再在手心裏一擰,大頭小尾,結實得很,抽著和支書的經濟煙一樣的過癮,一樣的有派頭。有一天,我考試作弊,被丁老師發現了,丁老師沒收了我的假帶,還在全班點了我的名。我心情煩躁,怕回家挨父親的鞋底子,就在溝邊瞎溜達。鄰居老安坐在溝邊抽喇叭筒,他叫我去捉呱拉雞。我磨蹭著不想去,老安說,好耍的很。我望著老安手裏的喇叭筒說,你讓我抽一口,我就跟你去。老安想也沒有想,就把抽了半截的喇叭筒戳到我麵前了。我吸得太猛,一口下去,便驚天動地地咳起來,天昏地暗,眼冒金星,眼淚滂沱,鼻涕縱橫,老安捶著我的背,邊捶邊說,慢慢抽,抽著抽著就順了。我按老安教我的法子抽,先把煙吸進嘴裏,抿一會兒,再吐出來,果真不再咳了。那一年,我八歲。後來,我考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逢年過節回煙霞村探親,總要買兩包好煙揣著,先是阿詩瑪,後是紅塔山,再後是芙蓉王,再再後就是藍芙蓉王了,軟盒包裝的。揣著好煙在煙霞村裏轉,遇著男人就遞一支煙過去,鄉親們都是雙手接過去,放在鼻子下聞一聞,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點然,慢慢地抽,一副舍不得的樣子,邊吸邊說,好煙就是好煙。未了,總要讚我幾句,讚我把事弄成了,給煙霞村爭了光。買煙的時候,我心疼,發煙的時候,我豪爽,因為鄉親們讚許的言語和羨慕的眼神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我的孝心與我的經濟能力成正比,我的孝心是從給父親帶煙開始的。之前,我從未給父親買過煙。買好的吧,我的經濟條件不允許,買一般的吧,又恐鄉親們說閑話,索性不買。回到家裏,父親抽他的旱煙袋,我抽我的過濾嘴香煙,我偶爾也會給父親遞一根香煙,父親總是揚一揚手裏的旱煙袋,我丟給父親,父親又丟給我,回數多了,我就不再給父親遞煙了。我當了副科長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我抽自己煙的時候漸漸少了,去基層檢查,基層的同誌會給我送兩條煙,基層的同誌到機關來,也會給我帶兩條煙,找我辦事的人,會給我帶兩條煙,與我合作的私營公司,隔三差五地也會給我帶兩條煙來。起初,我還提心吊膽,仔細一想,兩條煙也算不得腐敗,於是我都坦然地“笑納”了。讓我惱火的是,旁人送給我的煙往往會有假煙。那一段時間,假煙特別猖獗。假煙畢竟是假煙,點燃之後,煙頭立馬綻出一朵小黑花,有時像大糞味,有時像點燃的發黴的麥秸草味,要一口緊著一口吸,稍一停頓,熄火了。抽之嗆人,棄之可惜。送煙的人沒有錯,我恨的是製造假煙的人,恨得牙根發癢,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拉到亂墳崗去,“砰”的一聲崩了。雖然是假煙,但也是亮牌子,也是包裝精美,也是價格不菲。這時,我想起了煙霞村的父親以及父親的旱煙袋還有他抽的旱煙沫子,再假的煙,也比父親抽的旱煙沫子強吧?留著吧,留著讓父親抽吧。每次回煙霞村,我都是大包小包,我們全家人穿舊的衣服,用舊的床單、被罩、枕巾、沙發套,我從賓館帶回來的一次性牙刷、香皂、梳子,吃剩的半袋糖果……形形色色。大凡不吃不用的,妻子都裝進一個蛇皮袋子裏,說送煙霞村。於是,我第一次給蛇皮袋子裏裝了兩條煙(一條已經拆封,我打開了一包,抽了兩根,剩下的十八根我連同煙盒一並丟進垃圾筐了)。回到煙霞村後,我把兩條煙拿出來對父親說,你抽這個。
母親一把奪過我手裏的煙,又裝進我的皮箱裏,說你父親抽這煙,村裏人笑話呢。
我又把煙拿出來,擺在櫃蓋上說,好煙興誰抽?
在我的強硬態度下,母親把煙留下了。
父親靠牆蹲著,咬著他的旱煙袋,神情寧靜。
我的仕途一帆風順,科長、副處長、處長,順順當當地升上來了。當官的直接好處是,我再也不用自己掏腰包買煙了。地下室的櫃子裏,電視機櫃的抽屜裏,廚房的吊櫃裏,沙發床的抽屜裏,都是整條整條的香煙。這時辰,我出差的機會也多了,每次出差,我都要繞著回煙霞村一趟。每一回,我都忘不了給父親帶兩條煙,都是整條整條沒有拆封的,我很有把握,這些煙都貨真價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