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天的紅高粱(1 / 3)

秋天的紅高粱

遼河有約

作者:宋寶軍

秋紅家的高粱地就在這座小站的附近。火車駛離小站的時候,她總能聽見那一聲呼嘯而過的長鳴。秋紅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坐上經過這裏的火車,離開這裏。

很快的,年三十就到了。秋紅第一次在爸爸的許可下喝了一杯啤酒。當垂涎了好久的金黃色液體流到口中時,一股不知是辛辣還是酸澀的味道幾乎讓她放下杯子。媽媽卻跟爸爸頻頻舉杯,白皙的俊臉一會就透出了桃紅,一雙杏子眼也朦朧起來,爸爸也用一雙醉眼看著媽媽。 秋紅覺得自己此刻已經被爸爸媽媽排除在對方的群體之外,索性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當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在晨曦中微微發白了。

“小陶,餃子熟了嗎?” 秋紅聽見爸爸在問媽媽。

“快了,你就不會小點聲, 秋紅還沒醒呢。都怪你,讓她喝酒。”媽媽壓低聲音嗔怪道。

“她沒喝多少,這會應該起來了,一會要去她奶家拜年,去晚了不好。”爸爸壓低了聲音。

秋紅從被子裏懶懶地坐起,屋子裏的涼意毫不容情地侵襲過來。她擰了擰一雙睡眼,打了個哈欠,緩慢地穿上棉衣棉褲。“餃子熟了。”媽媽看見秋紅起來,隨即說道。

“我這就去放鞭炮!”秋紅爸幾乎帶著興奮之意喊道。

“爸,給我放行不行?” 秋紅迅速從炕上跳了下來,一雙鞋還沒穿好就溜到院子裏。這個時候鞭炮已經劈裏啪啦響起來,秋紅在旁邊的雪地上捂著耳朵歡呼雀躍。

“老柳,跟秋紅回家吃餃子!”

柳老師牽著女兒的手往家跑,兩人邊跑邊笑。

“爸,我還沒給你拜年呢,爸過年好。”

“過年好過年好。”

秋紅一個箭步竄進正往外冒著熱氣的房門,“媽過年好。”

“哎,快洗臉去。”小陶額前的幾絲劉海在煮餃子的沸水蒸氣中顯得濕漉漉的,整個人臉像一朵含露的芙蓉花。

這時整個村落像喊齊了口號似的鞭炮聲四起,劈劈啪啪的大地紅響徹了整個沙河村。

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裏,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噴薄而出。

落雪在街邊堆成了小山。 秋紅的奶奶獨自住在一處破落的院子裏。屋子有四、五間房那麼大,可是秋紅就從沒有數清楚過到底是幾間。正門的東側有一間或者兩間已經倒塌,連綴的葦笆從屋頂蔓延下來,與亂石和泥土堆疊在一起,葦笆沒有倒掉的部分用三根扭扭歪歪的樹幹支撐著,與西屋形成一個明顯的分界。

奶奶家的院子一片荒蕪,一副大紅對聯貼在房門兩邊,將老屋襯得更加荒涼。倒是隔壁的院子壘起了高門大牆,一色白色的石頭將一座新房擺襯出來。新房地基高出奶奶家一米多。從他家傳出錄音機的響聲,鏘鏘鏘鏘嘁咚鏘,鏘鏘鏘鏘嘁咚鏘——是秧歌的鼓點!秋紅一個箭步就竄了出去。這個時候天上落了幾片雪花,落在院子裏幾株殘年的櫻桃樹上。秋紅在院子正中間舞動起來。“媽,你來給我看看這一出怎麼樣?”秋紅衝屋子裏喊道。媽媽沒出來,倒是經過奶奶家大門的趙四毛見了捧場般地喊一聲:“好!”秋紅哈哈地大笑。

這時,已經有熱汗從身上冒了出來,她剛想收起腳回屋裏去,一張冷峻的麵孔突然從隔壁高牆邊的小亭子外閃過。隔壁的人家姓武。他家房簷下的雨搭與一個小亭子連在一起。亭子邊的麵孔背轉過身去, 秋紅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跟落雪的顏色融合到一起,像在雪中一閃即逝的聊齋公子,讓她的心裏大為狐疑。然後她自己倒笑了,聊齋中的都是女狐配公子,怎麼在這裏就成了男狐與姑娘了?笑過之後又“呸呸”兩聲,什麼男狐與姑娘?哪兒跟哪兒呀?

但是秋紅很快就忘記了男狐與姑娘這個問題,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二, 她早早來到鄉裏的秧歌隊報到,她是秧歌隊的成員,馬上就要隨著這支隊伍到各村表演了。隊裏的李小香說:“秋紅,我給你化最好看的妝。”秋紅瞅著她說別太濃了。李小香豔笑著。“姨,今年二十幾了?”“二十三。” 秋紅心裏暗自笑了一下,等她走近自己,看到她唇邊的褶皺十分的明晰,隻有身段,還是那樣苗條,而且走一步就要扭成幾節,讓秋紅看了感覺癢癢的,頭皮也隱隱發麻。“姨,你的身材真好。”“是嗎?”李小香的笑容像怒放的花朵,向右邊的張偉瞟了一眼。張偉假裝沒看見,一心一意地往自己臉上抹腮紅。“張叔,你少抹點,那麼黑的皮膚,上麵再抹上紅色,簡直就像…… ”沒等話說完,自己就先笑了起來。“像什麼?”李小香把臉湊到秋紅臉上,狐媚的表情差一點讓秋紅嘔吐起來。她這一問, 秋紅反倒不想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姨,你給我化吧。”“像猴子的屁股是嗎?”張偉不緊不慢地說。“你倒是挺了解自己的。”秋紅笑道。“別動!”李小香把住她的肩,“咱們的秋紅快要長成大人了,你看這身上的肉。”她隨手又捏了捏,拿起眉筆開始描畫起來。門外邊團長喊道:“完事沒有?出發了!”

當穿紅著綠的秧歌隊出現在沙河村村口時,鼓手老趙揮起鼓槌咚咚咚地敲起來,嗩呐手老秦顧不上手腳冰涼,開始吹奏《金蛇狂舞》。不一會兒,一群小孩子從村子裏蜂擁而出。“扭大秧歌嘍!秧歌來嘍!”村子裏都哪幾戶請了秧歌隊,早在春節前就預定好了的。秧歌隊的四輪車徑直開到張殿舉家門前,演員紛紛從車上跳下來,撣撣身上的土,坐在地上把高蹺纏在腿上,白色的寸帶從下纏到上,再從上纏到下,覺得緊了,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女演員都戴著鳳冠霞帔,一副古時候新娘子的打扮。她們頭上接著長長的發辮,一直拖到腰際。臉上的濃妝將底色嚴嚴蓋住,長睫毛向上翹曲,眉毛描到額角裏去,紅唇,紅臉蛋,手裏捏著纏絲手帕,就等著樂曲一響,就開始扭動起來。男演員穿鑲滾金邊的服裝,小立領在脖子上生硬地支挺著。他們手裏也有手帕,紅的綠的,跟女演員搭配開。到了每一家大門口,大鼓支起來,老趙甩開雙臂揮舞鼓槌,咚咚咚咚咚咚!老秦打鑔,哐哐哐哐哐哐哐!男演員女演員各站一隊,踩著高蹺揮舞手帕隨著樂曲扭動起來。

在群體演出一陣之後,就是經典劇目《馬前潑水》。李小香扭著她的腰,臉上是一副無賴女人的表情。“你寫不寫?你寫還是不寫?給我寫!”劇裏的崔氏逼迫朱買臣寫下修書一封。秋紅往觀眾裏麵看去,媽媽也在。媽媽柔順的頭發在寒風裏飄著,幾縷劉海隨風輕動。她的臉像粉色的鮮花,即使在冬天也常開不敗。她躲在人群後麵,偶爾從縫隙裏露出粉如桃花的臉。秋紅忽然嫉妒起媽媽。她的容貌無論如何也是比不上媽媽的。“崔氏女跪在馬前眼淚汪汪啊…… 叫一聲我的那個夫啊……”李小香略帶沙啞的唱腔剛過,張偉嘹亮的唱腔響起,他扮演朱買臣。朱買臣吩咐手下人打一桶水潑了出去,叫崔氏女把水重新收回盆中。崔氏女哭叫的當空,張偉的眼神向觀眾看去,似乎在搜尋什麼。秋紅隨著他的眼光看去,他的眼神竟然和媽媽交接到一處,而她分明看見媽媽眼神中無限溫柔的迷戀!隨即媽媽轉身離去,細如弱柳的身姿在雪地中搖曳。朱買臣的唱詞又響起,在雪地上高亢地回旋著。秋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了《馬前潑水》,演員謝幕時老趙的鼓槌又揮起來,演員重新站成兩隊,踩著鼓點扭上一陣之後,大家收隊。張殿舉拿出五十元錢來,在眾人麵前抖上一抖,遞到團長手裏。團長高聲喊道:“張老板賞錢五百萬!”全體演員齊聲應道:“謝!”於是又排成兩隊,向丁老康家逶迤走去。

演員踩著高蹺在雪地上一步一陷,陷進去就拔出來,幾個男孩蹲在地上也幫著往外拔,女孩子就嘻嘻哈哈地叫著:“二強子使點勁啊!” 秋紅的同學武麗問道 :“踩高蹺不能摔倒啊?” 秋紅笑著,經過奶奶家的老屋,一眼看見剛從武家大門出來的武成。武成白皙的麵色略微動容,秋紅一下子想起了昨天那個男狐與姑娘的念頭。秋紅的眼睛似乎被他的白皙刺著了,連忙將眼神收回來。

演員們到了丁老康家大門前接著演出。秋紅的劇目是一出《小拜年》。武成在人群裏一直靜靜地觀看。他的表情沒有流露出任何波瀾,是一種讓人窒息的深邃與平靜。這讓秋紅突然想起了紅高粱。生長在田野間的紅高粱,鼓脹著花紅色的籽粒,粒粒成熟,茁壯地站立在田壟上,等待著農人的收割。可是掛著青霜的紅高粱,還伴隨著一種秋風中的清冷,那種成熟與清冷相融在一起的怪異,就像此刻的感覺一樣,古怪得似乎她的整場演出就為了給武成一個人看。

年初五晚上,奶奶破天荒地在正月裏來到秋紅家。老太太手裏捏著一柄把手已經磨得發亮的拐杖,臉上閃爍著興奮的表情,進門後把拐杖往炕沿邊的角落一扔,提著纏著綁腿的黑棉褲就上了炕。柳老師虔誠地給老太太點上煙,“媽,有什麼事我上您那兒去多好,還值得您老大晚上的跑到這來。外麵道上還有雪呢,摔著了怎麼辦?”老太太連瞅都沒瞅他,直接跟秋紅說:“孫女,教奶奶跳一下秧歌。”秋紅睜大了眼睛,“奶奶,您老沒說錯吧?還是我今兒個產生幻覺了?”“去!我呀,就是想鍛煉鍛煉,這幾天總覺得身上緊,怕得病。”秋紅大笑道:“奶奶,我保準您學了扭秧歌會返老還童。”媽媽抿著嘴始終沒有吱聲。奶奶礙著媽媽的麵子,悄悄跟秋紅說:“明晚兒你上奶奶家去。”

第二天一大早,張老烏來跟柳老師借本《大眾電影》雜誌,剛翻了一頁,就滿臉詭秘地附在柳老師的耳邊說:“武老大要回來了。”“哪個武老大?”張老烏一咂嘴,頓了一下大腿,同時右手往腿上一拍,信心十足地答道:“去台灣那個唄!”秋紅還在被窩裏沒起來呢,一聽說這個消息,骨碌一下從被窩裏翻起身來,一迭聲地問道:“是武麗的爺爺嗎?”“你看看,連秋紅都知道。”秋紅穿上衣服洗了臉,沒等張老烏跟爸爸說完話,飛快地扒拉半碗飯,騎上自行車就往鄉裏的劇團飛奔。

秋紅每晚都去教奶奶扭秧歌,可她慢慢發現,奶奶的興致越來越差,脾氣也越來越煩躁,直到秋紅快開學的時候,奶奶終於告訴她,晚上別來了,奶奶不學了。

立春過了以後,冰封的大地漸漸冰消雪化。武成的爺爺在整個春季也沒有如約到來。熱烈的傳言漸漸平息到再也沒有人提起。

從沙河村到鎮中學是一條“S”形的土路。朝陽從東方噴薄而出。自行車在尚德寨村北側東西向的土路上彙集成車隊,少年們清脆的歡聲笑語就一路逶迤而去。上午召開了新學期典禮,下午學生們交上了寒假作業,老師布置了新學期的課程表。放學以後,領到新課本的學生們從校園裏蜂擁而出。秋紅騎著她的紅色自行車在“S”形的土路上飛馳。

自家的大門緊緊地關著。秋紅推了推,沒有推開。她向屋裏喊了幾句。“媽!媽!”張老烏從西院牆探出頭來。“你媽上你奶家去了,讓你也去。”“二叔,我媽上我奶家幹嘛去了?”“快去吧,聽說你奶有病了。”秋紅跨上自行車就向東拐去。

奶奶躺在炕上,一床藍地白花的麻花被蓋在瘦弱的身上,左手從空曠的棉襖袖筒裏露出來,布滿老年斑的手還留著半寸長的指甲。“奶奶,你怎麼了?”奶奶的目光遊移著,空曠地望著屋頂。屋頂裸露著陳年的葦芭,檁條也成了深棕色,殘留著被雨水浸泡過的深色痕跡。奶奶家的屋子偏西,將落的夕陽滿窗的照射進來,隔著窗欞子,一格一格的,成為菱形的亮塊,打在炕上,有三兩塊打在奶奶的被子上。媽媽就坐在奶奶頭頂的炕沿上,安靜地望著婆婆。秋紅忍著淚,又說了一聲:“過年時還好好的,還跟我學扭秧歌來著。”奶奶的眼睛閉了一下,隔了好些時才睜開。“等奶奶好了,還教奶奶…… ” 秋紅的淚流下來。“媽,我奶怎麼了?”“有點感冒,剛吃完藥,你爸去找大夫了,打兩針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