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的夕陽,比起市區的塵囂,感覺起來多了幾分悲燦。可能因為它看上去才像真正的晚照吧!一旦實際的麵目展露出來,夢幻和遐想自然被破壞殆盡,無比淒滄。
台北市的烏煙和人造障氣每每在上空聚合成毒素,阻礙了居民的視界,成天都是五彩斑欄的蒼弩,即使日升月落的情景也像煞了霧裏看花,總不真切。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豔紅色的彩光嫣染了整片海平麵,乍看之下非常驚心動魄。
芳菲回望所來處,沙灘捺下一道淺淺的腳印。
連她所行過的土地也是孤獨的,那可就是“孤到最高點,心中有淚水。”
“菲菲!”陳洵美呼嘯著接近她。“來,這兩份是你的。”
她默默接過塑膠袋,既沒檢查袋內的乾坤,也不關心死黨為她買了些什麼。
“快點呀!趁熱吃才美味。”陳洵美揪她盤坐在沙堆裏,起勁地啃起自己的鹹酥雞。
“我替你買了一串蝦卷,一條米腸,你吃不下的部分再交給我處理。”
“給你。”反正她也沒食欲。
“小姐,過去三天,你平均二十四小時進食一餐,再這樣下去,明天就可以羽化成仙了。”陳洵美不敢苟同地晃了晃首。“不明究理的人肯定以為你失戀了。”
“……”她撥弄身旁的海沙,畫出一道道潮濕的小溝。
“小姐,仔細想想,你已經算幸福了。”陳洵美一一數給她聽。“看,你的家庭多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上有慈父嚴母,下有萬能小弟弟,更甫提你那風靡全世界半數人口的青梅竹馬,非但如此,你的天資又聰穎,備配一副讀書機器般的超高智商……,她忽然頓了頓……怎麼辦?連我也開始嫉妒你。”
“別逗了。”芳菲悶悶地斜睨死黨。“反正全世界就屬你最沒資格為賦新辭強說愁。”
陳洵美埋頭繼續啃雞脖子。
芳菲思量好友的分析。這種天之驕女的形象就是她留給同儕們的想法嗎?
可是,再如何嬌貴的女孩也躲避不了情緒上的自怨,可見老天的行事手段還算公平。
“小美,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很沒用處?”她認真地端凝死黨。“會呀!”陳洵美含著雞腳點頭。“我媽常掛在嘴上念的口訣是:“雖然好死不如賴活,但你也未免賴得太徹底了。”我平均每天會聽見一次,可見小女子我還難有路用。”
“難道這項認知不會替你帶來任何困擾?”芳菲有些迷惑。如果老媽成天罵她沒有用,她隻怕已經自卑得跳樓了。
“別開玩笑,你我算什麼人物?有哪門子資格去思索這種深奧的問題?”陳洵美怪瞪她一眼。“我們才二十出頭一丁點而已,才剛拿到投票權不久,書讀完了嗎?試考好了嗎?偷懶專用的文藝小說看夠本了嗎?我承認我的腦袋仍然一片混沌,心智末開,我沒有強出頭、偽裝自己老成持重的欲望。有人進入三字頭,依然在摸索自己的存在價值,而我和你呢?光講講年紀就短了人家十載的權利。我們連最基本的責任和義務都尚未盡達,有什麼資格去咀嚼“我思故我在”的真理?你可聽過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有空思索他存在的意義?少扯了。”
芳菲的紅唇微敞成O字形。若非親眼所見,她拒絕相信甫才吐露一番見地的人物,竟然是向來承認自己隻會混吃混喝混考試的陳洵美。
“你真的是這麼認為嗎?”
“沒錯。趙同學,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裏?”大師仍然有所指點。
“願聞其詳。”以往打死她,她地無法想像自己有朝一日會向小美尋求建議。“告訴你,原本大家都是一群“快樂的豬”,但其中一隻豬試圖跳出來化身為“痛苦的蘇格拉底”,偏偏她氣候未成,弄到最後讓自己變成一隻“痛苦的豬”。”陳洵美咋咋舌頭。“沒法子,資優生的悲哀。”
“我好像應該對你刮目相看耶!”她忍不住驚異。“謝啦,我也很崇拜自己。”
“可我和你不同,我……傻得連自己喜歡一個人也沒發現,待我終於察覺了之後,他……他卻已經變了。”她沮喪得垂下烏絲。
“怎麼個變法?”陳洵美海灌一口重量杯可樂。“他變醜了?”“剛好相反,他比小時候順眼多了。”她咕儂。“懊,那就是變壞噱?”“才怪,比起多年前的心惡魔,他現在幾乎算得上是聖人。”她的反應是立即“我懂了。”陳洵美用力點頭。“他一定變窮了。”“也不是,他越大越懂得攢錢。”
而且懂攢“大錢”。“好吧!莫非是他變笨了?”“笨蛋懂得生財之道嗎?”餿!
“小姐,你很麻煩耶!”陳洵美將自己的眼臉拉抬到極度擴張的程度,以達成瞪人的完整效果。“既然這家夥越變越長進,你到底嫌人家什麼?”
芳菲啞口無言。
是呀!她忽然忘了,她究竟計較裏肌肉什麼?
她離家二一天,偕同死黨閃避到淡水閑晃了這麼些時候,為的又是什麼?難堪的沈默如夕陽一般,披罩著兩顆年輕純淨的心靈。芳菲眼也不眨地瞠視好朋友。
“別跟著我。”半晌,她突然跳起來,直通通走了開去。
“為什麼?”陳洵美一楞一楞的。“你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她惱羞成怒。“怎麼說?”“因為你又把我弄迷糊了。”
***
抵製與冷冽的氛圍並未因為芳菲的私走而遠離趙家,相反的,窒沈如磐石的異樣甚至比三天前更加明顯,而且頗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唯一不受影響的生物,好像隻有趙方祺與阿浩。
他們倆依然照樣吃、照樣睡、照樣過日子。
晚餐時分,一家五口──四位人類外加一隻走狗──靜靜地扒著飧食,不吭一“唉!”
趙爸爸沈沈吐出一口氣,塞進滿嘴白米飯。“唉!”又歎一口氣,再塞進一嘴米粒。
“唉!”二度呼出一口氣,又塞進飽飽的飯料。
“幹嘛?你吃飯配歎氣?”趙媽媽率先看不順眼。“菲菲失蹤了七十二個小時,你們還有興致顧及口腹之欲?”趙爸爸不可思議地說。
趙方祺思索片刻。
“平時老姊在場,也不見得有助於下飯呀!”小鬼頭盛宴第二碗白色米糧。“無情無義……”趙爸爸犯嘀咕。
他真正想質詢的對象──瑞克,從頭到尾不吭一響,鬱鬱扒進他的磋來食。
“瑞克小子,你要不要再把那天菲菲出走的情形描述一遍?”趙爸爸終於按捺不住了。
“人家已經形容過上百次了。”趙媽媽出麵打圓場。
“再說一次有什麼關係?”趙爸爸的鼻孔生煙。“他弄丟找女兒,我不找他還能找──”
“閉嘴!吃你的內丸子。”
一顆珍珠丸子撐開他的口腔。
趙爸爸立刻屈服在嬌妻的淫威之下,隻能以憤怒不平的眸子放箭誅殺房客。“我說,瑞克呀……”趙媽媽笑咪咪地上場打擊。“你覺得菲菲為何要逃跑呢?”
“躲開。”過去三天,他一直惜字如金。“躲開誰?”
“記者、風頭。”還有我,他在心裏暗自加上一項。
“奇了,你這個大明星都不在乎花八卦雜誌如何編派,她反倒眼巴巴跑出去效法縮頭烏龜。”趙爸爸抽他冷腿。
芳菲是趙家的金玉珠寶,為了她,長輩人人是能與任何人翻臉的,無論以前交情多麼密切。
“爸,烏龜原是王八種,你把老姊影射得如此難聽,那你自己豈不成了王八?”趙方祺一顆冷靜的心發揮多種功用,嘴裏咀嚼兼發話,視線則凝注在傅培梅食譜上。
“我愛罵自己王八,跟你有什麼關係?”趙爸爸賭氣道。“當然有,你若是王八,我就變成龜兒子了。”趙方祺理所當然地反答他。
“那我呢?”趙媽媽越想越不對勁。趙方祺好心替母親解答。“中國古代的“龜兒子”
其實是另外有涵義的。青樓裏的皮條客統稱為“龜奴”,“龜公”或“王八”,龜奴和女娼私通下來的小孩就叫“龜兒子”。剛剛老爸承認他自己是王八,又指定我當龜兒子,相同等式換算下來,媽咪,你認為自己扮演什麼角色?”
他翻開食譜的下一頁──北京烤鴨。
趙媽媽扳著手指頭演算一遍。“龜公和龜兒子……和娼婦……”她慕地倒抽一口冷氣。
“好呀!老頭子,你敢罵我是婊子!我跟你拚了?”
趙爸爸跳離餐桌兩公尺遠。救命呀!家中唯一生有“狗膽”的生物是阿浩,他嘟敢?
“小子,你簡直唯恐天下不亂。”趙爸爸遙指兒子的鼻梁。“我?”趙方祺終於抬起頭,表情橫布著訝然和驚異。“你們討論你們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從頭到尾都在研究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