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可惜我不是莊子(1 / 2)

很早很早的時候,偶然聽到人們談話,隱約說我壽命不長。當時不知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命就短?可是不等到死亡真正降臨,誰肯相信自己會死?況且當時我太小,不能理解生與死,根本不拿那話當回事兒。很多年以後又聽哥哥說,生與死,是個哲學問題!我想,他之所以把這事兒吹噓得如此優美,是因為他覺得總有那麼一天,必要看我死去,很不忍。

記得有好幾回,我們一起玩得正歡,哥哥的眼神忽然間變得離奇古怪,他把我緊緊抱住不說,還挺悲傷的樣子,說:“皮皮呀,你要是能和我活一樣大就好了。”我當時感覺很迷惑,覺得哥哥太詩人氣,差不多有點兒神經質,好好的,突然弄得像演戲,莫明其妙!不過也許,他還想到了別的傷心事?可是誰知道呢。我知道我不能成為哲學家,所以不去想這類問題。我一向貪玩兒不愛操心,從不企圖探索高深。況且,我又怎麼會?

是呀,我怎麼會,我不過是這世間一隻狗。

不過,有個極具預見性的人物多年前說過:“正由於它自知是一個動物,它就不再是動物,而是可以自知的心靈了”。據此看來,我有知性甚至有那麼點智性,就不值得大驚小怪。雖然這事極為罕見,可它畢竟發生了。也許這不符合邏輯,可是約瑟夫。阿。列文森又說了:“凡是邏輯難以理解的事情,社會學上都可以理解”。就是說,你隻要混在人群中,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看見奇跡,奇跡,很可能就在你身邊貓著。所以,對這世界你得抱有信念,真的。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打算做什麼學問。

從前我有個親弟弟。兩年前弟弟死了。剩下我,獨自和媽媽哥哥,還有爸爸一起生活,當然,他們全都是人。我感覺日子還算快樂。逝去的畢竟逝去了。不過近兩年我感覺彈跳力大不如從前,腿腳少了好些利索,還老愛睡覺,胃口也有點見差,發現敵情咆哮時,好象減了幾分豪氣。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錯覺,可後來我明白了,那可不是暫時的現象。這時候我就懷疑起來: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硬要逼我當哲學家了?因為我聞到一些氣息,比如說:衰落,衰敗,衰老,等等等等,弄得我隱約有些悲觀。說實話,我生怕聞到進一步的氣息。我從不怨天憂人,可現在多少有點抱怨:為什麼,為什麼在這個物種異常豐富的世界上,偏偏我的嗅覺是第一流的?我說過了,我不想當哲學家!

還有一樣,我體格固然不如從前,身體動彈得少點兒,大腦活動反倒日漸靈光,因而睡覺總是不停做夢,醒著還老愛回憶,從前忘掉的事情,好的環的,快活的不開心的,不由分說,現在一件接一件再現,清楚極了;總之就像有個人悄悄躲在暗處,獨自留戀我,放電影兒給我看;又好象有個特別不安分,或者是精力過盛的神,對我情有獨鍾,不管白天晚上變著戲法兒挽留我,讓我翻倍過這一輩子似的。我不知這是好是歹,是福是禍?反正有一天,我居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媽媽的一次交談。

那是個秋夜,外麵刮著風,刮得院子裏樹上的石榴不停晃動;無花果樹葉翻來覆去;而銀杏樹樹葉卻雨一般下著,鋪滿了院落;客廳裏溫柔的落地燈下,媽媽靠著沙發看書,我就麵衝她趴在地板上,在她腳邊享受寧靜。她有時會低頭看我,我也就看看她,對她輕輕擺動尾巴,身體攤得像把軟麵條兒,這表示我有多麼多麼的放鬆和滿足;我喜歡這樣,一般情況下,我睡前就這麼度過。記得當時媽媽放下書瞧我,眼神兒活像哥哥多年以前,現在,我早把那叫做“憂鬱”;這憂鬱跑到媽媽眼裏把我帶到遙遠的幼年,還帶給我隱約的不安。果然,媽媽一彎腰把我抱起來——真是好極了!本來我每天等的就是這個——“皮皮,知道‘三生’嗎?”

這麼玄乎的問題,是在問我嗎?

我當然不知道!我眼睛直了一會兒。最後歪著腦袋,耳朵和上下眼皮一齊,很不好意思地耷拉下來,睛珠子東轉西轉的,好象什麼問題也沒聽見。媽媽眼神恢複了正常,顯然憋著笑察看我。然後她假裝若有所思並有所發現:“噢,對了對了,你不會知道,你再怎麼聰明也是一隻狗。”說完撇撇嘴,好像剛摸清我的底細。她這人就愛這樣,在逗我開心的同時,也逗自己開心。我豎豎耳朵聳聳肩膀,打了好大一個嗬欠,表示完全讚同——誰敢說我不是狗?!啊呀,這麼理直氣壯,真有點不好意思。不過這都是媽媽平時給慣的,她老是給我這種勇氣。我不清楚是什麼東西,使她比上帝還自信?據說上帝住在天上,猛然間聽說人類造梯子登天與他比肩,很有現實危機感,略施小計,就把建設者的信心給廢了「1」,到現在也沒恢複。所以後來人類雖然登上月球,在太空大建“樓閣”,卻沒鬥膽去看一眼耶和華;當然,另外還有一種說法,也是見不到上帝的原因,據說一百年前有人宣布“上帝死了”「2」!上帝倒是怕什麼哪?可我從沒見媽媽拿我不當個人物,從沒見她怕我變得比她高明。所以此刻,她睜大眼睛,十二分認真並信任地對我說:“告訴你吧皮皮,三生就是前生,今生,來生。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