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雜碎(五)
專欄
作者:柯平
泗水坊
上午在杭州,由一位朋友陪了去找施水坊橋,是偶然獲得的一個線索。在近年文章裏,我多次寫到一個叫郭畀的元代文人在杭州的跑官經曆,作者自述當初的寓居地點,為杭城施水坊橋東剃頭匠沈六郎所開的家庭旅館。那次活動後來雖因失敗告終,但他留下的近萬字的《客杭日記》,在元代文學史上卻有著不可忽略的地位。尤其其中對杭城風俗、建築的相關紀錄,更為後世的曆史學家所珍視。連作為房東的沈先生,也捎帶著沾了不少光,比如道光年間詩人黃薌泉寫過一首詩,詩題就叫《施水坊橋郭京山寓樓》,稱“東岸橋尋施水坊,樓居風韻說吾杭”,又稱:“羨他待詔能為主,至今名傳沈六郎。”但現在的問題是,在近年出版的各種杭州市圖上,這個地名你是找不到的。前不久見網上有人寫回憶文章,說起原浣紗路上有座泗水坊橋,上世紀七十年代城建時拆除,才有點明白過來。這些年杭州的地方誌雖翻過不少,但腦子就是轉不過彎來,沒考慮施水坊的這個“施”字,年長日久,輾轉沿訛,民間其實已另有叫法。去年在揚州也碰到過這樣的情況。天寧寺門口的禦碼頭河道,如今隻剩不到六米寬的一段,很難相信當年乾隆的禦舟能從這浩浩蕩蕩通過。而杜牧詩中玉人教吹簫的石橋,文史專家們爭論來爭論去,也還是弄不清楚,這到底指的是一座橋的橋名,還是當初真的有二十四座?比較起來,揚州在運河沿岸地區還算是受工業化汙染程度較輕,保存相對完好的,在以經濟騰飛著稱的城市,比如像蘇州,杭州,如果你想弄清當年某條水道的真實情況,隻怕難度更大。
郭畀客杭另一有意思之處是他的航程,從鎮江到杭州,剛好是古代意義上江南運河的全程。對於一名七百年前的旅行者來說,選擇舟船為載具自然是最明智的,作者當初走的也正是水路。夜航船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大巴,這玩意在當初深受下層階級歡迎,明清文人筆記中對此多有論述,乘坐方便不說,價格也頗低廉。唯一的麻煩是到站後要實行交通管製。“廿二日四更到杭州城外,霜月滿天,寒氣逼人,候北關門,接待寺鍾響,換舟入城。”日記裏他這樣寫道。據郭自述,他當年進城的小船,可以一直行駛到施水坊的旅館門口,晚清滿人三多六橋《柳營謠》裏也有詩寫到這地方,稱“金山當日寓河邊,周北樓租四五椽。可惜弁陽生太早,不然得月兩家先。”詩裏的金山,是郭畀的字號,而弁陽指宋末著名作家周密,意思是說這座小旅館跟周密曾經客寓的癸辛街瞰碧園很近,基本可說是鄰居關係,但具體位置依然未詳。我曾經推測在官巷附近,現在看來是完全錯了。這些年每次到杭州,一旦空下來時總會想到這事,在旁人看來,或許過於固執,但它對我的重要性是,找到了施水坊橋,我就能知道,在過了米市和北關水門後,運河的清澈腳印在城內能延伸到什麼地方?
下車後決定先去湧金門,是臨時想出來的主意,目的想對城東一帶的水路情況有個直觀印象。記得在什麼書裏,《夢梁錄》還是《西湖遊覽誌》記不清了,曾提到浣紗河最早的地名叫清湖河,其水源直接從西湖湧金門引入,宋時擔負著保障城市淡水供應的職責。唐代李泌挖的那六口井,應該就在附近,這事蘇軾在《錢塘六井記》裏說得很清楚。在街邊找地方坐下來吸了根煙。看滿街車輪滾滾,想象當年的櫓聲欸乃,心中難免略有感慨。說實在的,現代化又有什麼不好?現在從杭州到鎮江隻需四小時,郭畀當年可是走了將近一周時間,這還是在運河供水正常的情況下取得的成績,如遇潮汛或枯水期,隻怕費時更甚。網上那篇文章說浣紗河上原有橋八座,而我查到的原始紀錄是二十二座:“湧金橋(水池頭)、渡子橋、轉運司橋、德壽橋(油車巷口)、淩家橋(府學前)、定安橋、戒子橋、樓店務橋、閘兒橋(斷河頭)、軍將橋(三橋北)、曲阜橋(韓府前)、施水坊橋、井亭橋、洪福橋(舊名紅橋)、挽鼓橋、馬家橋、八字橋(舊名洗麩橋,西轉入清湖橋)、石灰橋、結縛橋、下瓦後橋、眾安橋、清湖橋(見宋人施諤所撰《淳祐臨安誌》)。這樣的話,多出來的那十四座,應該都在開元路、定安路和清湖附近。其中井亭、結縛這些橋名,日記裏曾多次提及,說明到元代還保存著好好的。如今雖屬前塵舊夢,不存久矣,但要辨認的話也沒多大困難,有個純屬自己發明的驗證方法是:隻要現在仍舊是巷子、有人家住的,巷口很可能就是當年橋的位置,若兩邊都是巷子的,那可靠性就更大了。
在深秋的寒風裏匆匆奔走,開始有些失誤,主要是太相信前麵那個名單的排列秩序,後來幹脆隻憑感覺,不去管它,進度反而加快。前後花了大約兩小時,沈六郎當年那家私營小旅館的原址,終於進入我期盼已久的視線。所幸在現代化浪潮日益洶湧的今天,該地的變化相對來說還不是太大,寬度在十米左右的街道,兩旁以舊式樓屋為主體的格局,隻要你有足夠的想象力,把路麵想象成河流,把上麵奔馳不息的車輛想象成舟船,大致還能找到幾分從前的影子。包括泗水坊的地名,在老街坊們嘴邊偶爾也還能聽到。特別讓人感到有意思的是,原先的房東是個體老板,現在的房東還是個體老板,所不同的僅僅是旅社改成餐館而已。好像七百年的時間和滄桑,在它屋頂苔痕斑斑的瓦片上並沒留下多少痕跡。當時時間為上午十點多,為了能有一個合理的登樓憑吊的機會,決定提前吃飯。在包廂窗口吸煙閑看的時候,想起書裏提到的一個細節,某天傍晚郭從外麵回寓,“儲叔儀隔河樓上見呼,出紙索書,具酒晚飯”。用目光大致測算了一下,即使以現在的街麵寬度計,應該也是可以聽得見的。還有他後來因求職一事趨於渺茫,深夜在窗前燃香跪拜、祈禱神靈庇佑的那段自述,我想,這隻香案的擺放地,大概就是我目前站立的位置吧?多年的心願,因偶然的機會得以了結,內心卻沒感覺有多少興奮,因為這地方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好像多年前就曾來過,隻不過是自己忘了,記不得了而已。直到後來酒菜端上來,幾杯啤酒下去,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才逐漸消失。
漁浦渡(上)
在《中國美術全集》裏找宋人畫漁浦的那幾幅古圖,結果一幅沒找到,卻意外見到夏圭的《錢塘秋潮圖》。畫幅尺寸不大,魅力卻是無窮,讓人看了一眼後視線就無法離開。水天一色、白浪滔滔間點綴著峰岫幾抹,孤帆一點,浪潮全用中鋒勾勒,近景突出,節奏有力,是典型的馬遠一派的筆法,不虧了那個名傳千年之下的“夏半邊”的雅號。比起同時代李嵩那幅《月夜觀潮圖》來,地域特征上也要更為明顯。因絹本左方山上的那座塔,經仔細辨認,可以確認就是智曇重修於南宋隆興元年的六和塔,明人郎瑛《七修類稿》曾有記雲:“舊髙九級,闊數十圍,後為方臘焚毀。紹興時重造七層。”這就跟眼前的完全對上號了。再說錢塘江沿岸一帶,具有如此規模和氣象的,基本上也找不到第二座。這樣,對岸渡口即為西晉以來著名的漁浦渡,應該沒什麼好懷疑的。也就是說,這幅畫雖沒被冠以漁浦之名,但地方政府在統計區內文化遺產總量時,仍是不妨可以將它計入在內的。
漁浦是濱江區的驕傲,也是中國文學史上千年不滅的一個亮點。這方麵的情況,隻要對曆史稍感興趣的人,大約都會有所知曉。雖說最早以此為主題反複吟詠的,是東晉出身名門,喜歡旅遊、嗜山水如性命的那幫世族子弟,但後繼者一直踴躍不絕,所有作品加起來,沒有一千首,幾百首應該總有的吧?《宣和畫譜》又載宋代繪畫大師如巨然、王詵、許道寧等,當年對此也是情有獨鍾,有明確記錄的畫作,包括傳下來的和沒傳下來的,就有十幅之多。這還沒算上曽無已的《漁浦晚歸圖》和前麵提到的夏圭,那就是十二幅了。一個小小地方,宋代最鼎盛的時候,也就是個鎮級單位吧,能對曆代文人產生如此大的吸引,確乎非同尋常。難怪陸遊當年要感慨“漁浦江山天下稀,安得移家常住此”了。他的好朋友楊萬裏也有同樣的神往之情,給人家畫作題跋的時候,居然會宣稱“浦,吾裏;舴艋,吾宅;黃參郎,吾侶也。苒苒京塵,於今三年,偶開曽無已此軸,風煙慘淡,波濤洶欻,欣然振衣登舟雲。”好家夥,儼然一幅馬上就要動身前去隱居的樣子。(《誠齋集》卷九十九前集卷三十七)
但這裏有個小小麻煩要說一下,當初給它起名字的人,可能沒想到這地方後來能弄出這麼大動靜,走的依稀是大眾化通俗化的路子,帶來的後果是同名重複的現象較為嚴重,這對後世的文史工作者自然不是什麼好事。《嘉泰會稽誌》撰者曾發現光紹興一地,就有三個叫漁浦的地方,全國範圍內那就更難統計了。但最早以漁浦二字入詩的謝靈運,他的那首有名的《富春渚》,至少可以肯定是寫濱江的。無論是李善《文選注》,還是《鹹淳臨安誌》所引《晏公輿地誌》,對這一點都沒有任何懷疑。宋人方回當年甚至還對作者的路線,包括內在情感路線進行過悉心研究,認為“靈運歸會稽始寧墅,從今漁浦泝富陽赴永嘉也。定山、赤亭今如故。伯昏、呂梁二事,以言浙江之險。”又說他“久有補郡之請,今得永嘉,而遂遠遊之願也。萬事俱零落一句,怨辭也。誌欲與廬陵有所為,雖未必曾有宰相之許,而襟期不淺。既為徐傅所擠,則從前規度之事,俱無複望也。其怨深矣。細味之,靈運實未能忘情於世,故如此作。”包括詩裏赤亭、定山這些地標,在同時代人的江淹、丘遲、沈約,還有謝的表弟謝惠連等人的作品裏,出現頻率也是相當的高。古人寫詩,大多著眼於敘曆紀事,述誌言情,下筆較為嚴謹,如果不是自己親身所曆,一般不敢隨便胡來。其中富春稱渚,漁浦稱潭,浦陽稱汭,如果你願意翻開詞典查一查,就會發現彼此語義完全不同,渚是水中的小塊陸地;潭指較深廣的水池;而汭專指兩條河相交或會合的地方,這樣一來,其它地方即使原先存有打算分享的念頭,大約也隻好知難而退了。這是濱江的幸運,也是這塊土地特殊的文化魅力所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