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妮與潘昧的離婚革命
銳角
作者:劉芬
身穿白色襯衣藍色製服的工作人員把兩本證扔到鍾妮和潘昧的麵前,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冰冷機械地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們兩人的夫妻關係正式解除。
鍾妮與潘昧對望了一眼,兩人的眼神意味深長。
剛走出民政大廳的門,鍾妮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她用力地捶了一下潘昧的肩揶揄他,從現在開始,你就恢複自由身了,可以到處摳女嘍。
潘昧深吸了一口氣說,這婚離得真是讓人……心酸。唉,國家政策壓迫我們,我們隻能調戲國家了。
鍾妮與潘昧離婚,是為了買房子貸款辦按揭。兩人本來有一間六十平米的小兩房,是在潘昧名下。以前孩子小,夫妻倆帶孩子睡一間房,另一間做書房兼做客房,倒也能對付。可現在孩子上小學了,必須自己獨立一個房,小姑娘營養好,個子噌噌往上長,不過是小學四年級的小女生,個子卻已齊她媽鍾妮的額頭了。有一次,小姑娘問了鍾妮一個問題,問她是不是鍾妮和潘昧睡著後,空中就有無數看不見的自由分子在他們身上跳來跳去,然後就有了她。緊接著還問這些分子會不會跳到她身上,她會不會懷孕。前麵這
個問題可以看作小孩子的想象力豐富,後麵這個問題把鍾妮嚇了個半死。鍾妮對潘昧說,無論無何,打死也要再買個大點的房子,一定要三房。潘昧說,一定買。非買不可。
為了買房,夫妻倆想盡辦法湊夠首付。當掉當年結婚的首飾、找雙方的兄弟姐妹你一萬她二萬……像一刀刀宰羊肉似的借,終於湊夠了首付23萬。買房那天,當夫妻倆懷揣著沉甸甸的存折到達售樓處時,卻被辦理按揭的法律顧問告知,他們這種情況不符合國家政策,必須先辦理離婚,且鍾妮名下沒有房產才能辦理。
夫妻倆的心一起往下沉。
沉歸沉,為了買房,婚還是要離的。
兩人隻得走進了民政局。除了孩子的監護權,夫妻關係財產一欄及債務一欄,全部都填上了無。鍾妮又到民政局開了單身證明。明眼人一看這婚就離得蹊蹺,是民間俗稱的假離婚。但國家法律可不管那麼多,白紙黑字,走過了正規的法律程序,在法律上,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真離婚。至於這離婚背後衍生的感情、經濟方麵的糾紛,不在法律的掌控範圍。
婚是離了,但兩人生活內容仍然沒有改變。兩人每天照樣早起上班,下班歸家。日子和以前一樣沒什麼區別,因為是假離婚,兩人沒有對外麵的任何人說起。貸款批下來得有三四個月時間,也就一百多天的樣子,鍾妮想著一百多天的時間在時間的長河裏不過是像一滴水罷了,轉瞬即逝,一咬牙就會過去了。
隻是有時候仍然覺得這日子很怪異,畢竟兩人的關係不再受法律保護,她和丈夫之間,完全依靠的是道德的約束和兩人的協定。有天接到婆婆的電話,剛好潘昧不在家,鍾妮隻能耐著性子與婆婆張家長李家短。婆婆在電話裏問他兒子的情況,說是有好久沒打電話回家了,不知潘昧在外可好,又再三叮囑鍾妮要把潘昧照顧好,說潘昧從小身體就不好,不能讓他著涼,不能讓他吃辣椒……鍾妮嘴巴裏一迭聲嗯嗯嗯,心裏卻是泛泡泡。如此的兩個人,除了表相,暗地裏其實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了。包括眼前的老太太,包括潘昧的兄弟姐妹,總之,隻要是與潘昧沾親帶故的,都與她鍾妮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了。
剛開始一周,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偶爾冒出來的荒誕感、不真實感,日子過得仍然很平靜,很平常。與離婚前沒什麼兩樣。夫妻倆有時會拿這件事出來調侃,畢竟這是生活中的新鮮話題,這種全新的生活方式讓人感覺又冒險又刺激。鍾妮感歎兩人結婚十年好不容易熬到錫婚又被打回原形,一切清零,婚史又將重新開始,離她夢想中的金婚銀婚又差了一大截。潘昧安慰她說,在我心裏,我們的婚姻是從我們剛認識的那一天就開始了的。我們在一起,每天都是金婚,銀婚。哪還在乎那些外在的形式?說得鍾妮心花怒放。
婚後第二周,一切如常,就像一杯擱在窗台上過夜的水,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可鍾妮覺得,這杯平靜的水表麵看似波瀾不驚,但在內裏,在它的分子內部,一定是有某種東西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一定是。
比如說,夫妻兩竟然不自覺地分房睡了。表麵的誘因是潘昧感冒了,不想傳染給鍾妮和孩子。但鍾妮是知道的,離婚的內容必須要有某種形式作為附麗,這樣的離婚才能稱得上離婚。法律上離了婚,生活中分居,兩人卻又在同一屋簷下,這是種全新的
生活方式,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刺激和新鮮,但同時也帶來了危險。鍾妮嗅到危險的氣息。但她無能為力。至少在目前,在貸款批下來之前。
再比如,周末,雙休日。潘昧居然整整兩天缺席。也沒有一個電話打回家告知去處。這在離婚前是沒有過的事情。鍾妮不想打電話,她想維持自己可憐的自尊。這樣迫不及待地打電話,不是說明自己離開潘昧不能活麼?糾結了很久,鍾妮轉彎抹角讓女兒打了個電話給潘昧,問他回不回來吃晚飯,說是好準備下鍋的米。女兒很快回話,說爸爸去了鄰市參加一個活動,晚上回不來。活動有兩天時間。
鍾妮什麼也沒說,內心卻有一種大廈將傾的危機。她能說什麼呢?一旦她真正問潘昧,潘昧必將是兩種答案,一說是不過去參加一場正常的社交活動,她這麼緊張幹什麼;一說是不過假離婚,這種道德底線他還是會堅守的。
兩種說法都不是鍾妮要的答案。與其要不到想要的答案,還不如不說。這是鍾妮多年的處世信條。
丈夫回來了,是在周末的午夜。鍾妮從房間裏麵反鎖的房門,潘昧在外麵用鑰匙打不開。也不是沒想過用鑰匙在裏麵反鎖門,但鍾妮要的是與丈夫麵對麵的一個解釋,一個理由。所以,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從裏麵反鎖的門。
丈夫果然是打不開門,打了家裏的電話。怕吵醒女兒,鍾妮快速下床開門,然後又迅速倒回自己的房間,虛掩上自己房門。她期待著丈夫從門縫裏給她一個手勢,解釋連日的舉動。
沒有。一切都沒有。丈夫進門,鎖門,洗手間的水響起,這是丈夫在洗臉。一連串的動作過後,鍾妮聽到對麵房間的關門聲。丈夫睡了。
鍾妮躺在床上,丈夫的關門聲像一記鞭子,重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兩個人,竟然連個照麵都沒打。他離開的這兩個晚上,她幾乎是整夜失眠。而他卻不管不顧,她又能要求他什麼呢?兩個人都離婚了,從法律層麵來說,他們本就是陌生人了。
兩行清淚流了下來,滴在枕巾上,無聲無息。
第二天,兩個人早起,洗漱,當著女兒的麵,鍾妮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沒說。
很多事情往往就這樣,當麵不說,過後便無從說起了。鍾妮與潘昧便是如此。鍾妮很想知道這兩天潘昧到底去幹了什麼。潘昧不主動說,鍾妮打死也不問。她懷疑潘昧是切中了她的要害才故意不說的。如果真是這樣,那潘昧實在是可恨至極矣。骨子裏,她是那種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心裏就是忍住滴血,表麵上也會紋絲不動。潘昧曾經批評她說,像你這種性格最不討巧,男人都是喜歡那種小鳥依人梨花帶淚型的,這能激起他們心中的英雄主義情結。你性格這麼堅硬,誰碰上你不要說安慰你了,自身也會被你的反彈力擊中鼓起大包。鍾妮說,敢情你身上這裏一塊那裏一塊鼓出來的肌肉,也是我撞擊的大包了?
潘昧莞爾。
潘昧不說,不等於鍾妮放棄了對他那兩天行程的追究。鍾妮暗地裏檢查了潘昧那天背回來的包。知已知彼,才能百戰不殆。鍾妮細心搜索潘昧的衣物。在潘昧的包裏,鍾妮發現了那天活動的一個紀念本,還發現了幾張新的名片。其中有一張是女性的。
憑肉眼所見的現象,憑感覺,潘昧沒有任何問題。
但潘昧就是沒有解釋。也許,男人的粗枝大葉讓他覺得這沒什麼可說的;也許,在潘昧看來,這是一次正常的社交活動沒有解釋的必要,自己主動來說明反而是欲蓋彌彰;也許,在潘昧看來,兩人已離婚,沒必要太在意這些枝節。
不管出於何種原因,潘昧就是沒就這件事情多說一個字。鍾妮是失望的,無奈的,憤怒的,隻不過這些統統被壓了下去。在她對潘昧產生任何不良情緒的時候,她隻需一句話,就能把自己說服:我們已不再是夫妻,我們已形同陌路,他的一切都與我無關。這句話像護身符,像緊箍咒,任何時候都能把她和潘昧的關係撇清。
關於這件事,一個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沒說,一個強忍著沒問。日子也還是這麼平靜地流淌著,看不出什麼悲喜。隻是,關於那兩天,那個周末所有的一切內容,都是一個迷。這兩天在鍾妮看來,是超出時間軸的,它們是一個時間黑洞,讓鍾妮如鯁在喉。
此後大約一周,夫妻倆的關係非常冷淡。有時一整天,幾乎是零交流。離婚就像是一道篤定的屏障,把兩人生生隔開來。一方麵,兩人有那麼點尋求新鮮生活的意思,都躲在這屏障後麵防守,隻等著對方出擊;另一方麵,離婚衍生的種種錯覺,讓人有假戲真做的衝動。比如在丈夫夜不歸家的事件過後,鍾妮看到的幾乎全是丈夫的缺點,不愛做家務、有時自私等。就連之前她覺得丈夫那些可愛的小自戀行為比如對鏡梳頭噴香水等,現在看來也是十惡不赦的事情。人往往就是這樣的,對自己的親人,總是十分包容,對外人卻很苛刻。一想到潘昧的種種,鍾妮禁不住想,就這樣離婚也罷,省得再去辦一次手續。等新房子交樓,她拿了衣服就可以領著女兒住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