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三年,把馮千裏活著的時候曾經提到過的地方全都走了一遍。這三年中,韓亦暖不斷收到從世界各地寄回來的包裹,包括各種西域風情的女性飾品到服裝鞋帽,有馮千裏肯定會喜歡的一些小玩具,還有來自世界不同國家的婚紗。

韓亦暖看著這些東西,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她爸爸在挑選這些送給媽媽的禮品的時候,他臉上那種恬淡的微笑。韓亦暖無法想象的是,爸爸那張微笑的麵龐之下,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她試著想象,如果楊天野不在了,她帶著思念他的心去周遊世界,為已經死了的愛人挑選禮品,她隻覺得心痛得一陣窒息。

楊天野是軍人,正在外國執行維和任務,如果他真的沒有了……韓亦暖想,她更願意跟著他一起走。

韓世融經過幾年時間終於回家,韓亦暖一看到韓世融第一反應就是,爸爸怎麼突然間這麼老了!頭發全白了,背也駝了,腰也直不起來,更重要的是一雙眼睛裏完全沒有了他應有的神采。

韓亦暖並不知道爸爸這些年究竟去過什麼地方,韓世融從來對他的這趟長時間的旅行閉口不談。

韓世融把他拍的照片都洗了出來,有三大編織袋,可他沒給任何人看,一洗出來就端著火盆趁著夜色去了十字路口,一把一把燒了個幹淨。

之後韓世融很少開口說話。一天一天沉默不語,不是在擺弄馮千裏的遺物就是在發呆,有時候韓亦暖跟他說話他也不理,甚至還會坐在陽台上看著馮千裏留下的幾盆花癡癡傻笑。

韓亦暖急了,哭著問他怎麼了。

韓世融說:“你媽沒了。”

除非在學術上有人請教他,韓世融能不說話就絕不說話,就好像他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韓亦暖對這種狀況毫無辦法。

韓世融混混沌沌地活著,每天唯一的樂趣就是翻看馮千裏留下的那些東西,他把它們翻出來,擦洗幹淨再放回去,或者就出去買東西,買各種馮千裏可能會喜歡的東西,婚紗買了六十多套。

他明明知道馮千裏已經死了,這些婚紗就算買回來,馮千裏也不會穿,可他還是忍不住。至少東西擺在眼前,他能想象著馮千裏穿上以後會是什麼樣子,想象著她為他穿上婚紗以後傻兮兮的笑臉。

他欠她一個婚禮。他們是夫妻,可她從來沒有為他穿過婚紗。這事就像是一根木楔子一樣插在韓世融的心口。

韓世融自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知道他的大限要到了。他卻不覺得哀傷,而是感到輕鬆,他要解脫了。

韓世融向所有人隱瞞著他的病情,當然這很容易,因為他已經將近一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直到有一天他皮膚青紫,韓亦暖才突然發現爸爸的身體出了嚴重的問題。

韓世融說:“嗯,肺功能衰竭。”

那一年,韓世融八十九歲,還差一年九十。

韓世融堅決拒絕住院,拒絕肺移植,拒絕服藥,他就那麼一天一天挺著,有時候整晚整晚睡不著,隻能靠在牆上張大嘴呼吸。韓世融想,千裏去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麼難受?

有一天,韓世融獨自在家的時候,他的身體突然開始不受控製地抽搐,他倒在地上,聽憑肌肉各種變形,五髒六腑似乎也跟著一起絞動,疼得他的襯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等抽搐過去,韓世融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缺氧,他的眼前一片黑暗,韓世融張大嘴,無力地吸氣,他想問問馮千裏,那個世界是不是就像這樣黑?

韓世融細細地算了算日子,快了,他就快要九十歲了。馮千裏嚷嚷了一輩子的九十歲。隻要他活夠了九十歲,他就替她完成了她所有的心願,他就可以去死了。

韓世融好不容易可以站起來以後,他去找了一個碗,一把勺子,他就著白開水,把馮千裏的骨灰一口一口全都吃進了肚子,一丁點都不剩。

昏迷前,韓世融說:“千裏,想離開我,沒門兒!你死了,你的骨灰也是我的!我死了也要帶著你!”

是楊嶽發現韓世融昏倒的。韓亦暖直接從門診趕到了住院部。經過仔細的檢查,最終確認韓世融的肺功能衰竭已經到了末期,如果不進行移植絕對不可能治愈,可韓世融的年紀這麼大,肺移植手術同樣會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