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站在一個令人神往和開心的地方,迎候著夜晚和人們的來臨——這是舞廳的人口,也是夜幕的一個缺口——因為夜幕籠罩舞廳的時候,又被舞廳熱烈的燈火燒開了一個窟窿——禁不住的人們就從這個窟窿裏出來,又鑽進舞廳裏去。
我就在夜幕的缺口和舞廳的進口之間,讓有關的人員認識。
姚黛站在我的身邊,看著魚貫而入的人們,一旦有需要認識我或我認識的人,她就把他或她介紹給我,或者說把我介紹給他們。
“這是新來的童經理。”姚黛對不同的人都說著同一句話,就像一打簡明的法規能約束眾多的人一樣,我對姚黛的介紹和因為介紹而認識我的人,感到寬慰——我又像猴山上得天獨厚的新猴王:猴子們因為對老猴王的痛恨反而對新猴王的確立衷心擁戴和寄予厚望。
我就是在認識一群像猴子似的向我俯首稱臣的人們之時,見到了桑克強。
桑克強像一隻慢條斯裏的狗姍姍來遲,但對於我卻像暴風驟雨似從天而降和突如其來——我沒想到我竟是在這種場合遇到他,他是不屑到這種通俗的舞廳來演藝或打工的,打工的工具——一支扭曲而洋氣的薩克斯管裝放在專用的皮箱裏。我憑肉眼就能看出來或者說我憑頭腦能想像得到。
我裝著不認識桑克強,但是他就是瘦得像一隻螳螂,我也能認得他。
“這是新來的童經理。”姚黛告訴桑克強,然後轉而告訴我:“這是桑克強,樂隊吹薩克斯管的。”
我下意識或主動伸出手去,像對待別人一樣欲和他握手。我原以為他也會像別人一樣忙不迭伸出手來,表達他們的誠懇和好意。我意識明確地等待著。但我想錯了。桑克強沒有向我伸手。
那本來有一隻可以與我相握的手,不僅不和我接觸,反而向他的另一隻手靠攏——他的兩隻手共同攥著樂箱的提把,像是抓著舉足輕重的物品或東西。而事實上這件東西用一個手指就能提得起,但是卻動用了桑克強的一雙手!顯然桑克強目中無人,他以回避甚至拒絕與我握手的方式,表露他的傲慢和對我的漠視或者鄙視。我被冷落和愚弄的手悻悻或尷尬地回縮,像是一支被丟棄和浸進水裏的火把——本想照亮和溫暖別人,卻反被別人拋開和澆滅。
這究竟是夏妝的前夫對待前妻的態度?還是桑克強對待自己上司的姿誌或架勢?結論顯然跟後者有關——因為後者是公之於眾也是桑克強所知的事實,而前者卻隻是我一個人獨曉並且深深埋藏的秘密。
我是不會讓桑克強知道我曾是他的前妻的,就像我不會讓宋小媛知道我曾是她的朋友一樣——作為女人,更具體地說作為妻子、情人和朋友的夏妝已經不複存在。
但是我必須使桑克強明白,我是他的上司。進一步地說,我必須使桑克強明白,他應該怎樣禮貌、溫恭和遵從,才能使他的上司滿意。
“你遲到了十分鍾。”我指點著腕上的手表對桑克強說,“難道你不想講講遲到的理由嗎?”“不,”桑克強說。“我遲到了,但是我沒理由。”
“但是你遲到了。”
“是的。”
“就像一個士兵不想當俘虜,但是他被俘虜了?!”我說。
桑克強總算正眼看著我,“你這樣的比喻是不是太誇張了點?”他說,“遲到十分鍾難道像一名士兵被俘虜那麼嚴重嗎?”我說:“是不嚴重。一個士兵被俘虜要等到戰爭結束才被放出來,而你遲到十分鍾隻消從你這個月的工資扣掉一百元就算完了。”
“你要扣我的工資?”桑克強說。
“是的。”
“你敢?”
“我為什麼不敢?”
桑克強說:“我看你最好把我解雇了,假如你有這個權力或能耐的話?”我說:“我不會解雇你,因為我還沒爭取到這個權力。我就是有這個權力,我也不會解雇你。”
桑克強繼續正眼看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說:“因為我需要你為我幹活,說賣力也成。你知道聰明的車夫是怎樣對付或處置一匹頑皮或懶惰的馬嗎?他狠狠抽馬的鞭子,或讓馬餓肚子,但決不把馬殺掉。”
桑克強說:“好,你聰明,你厲害。”
我說:“既然知道我厲害和聰明,那就幹活去。”
桑克強不再發言。他提著樂器,急忙地走進舞廳去,的確很像一匹經過教訓後變得勤勞和馴順的馬。
姚黛緊張地看著我和桑克強的較量或者交鋒,就像一隻羚羊看著獅虎為了王位的鬥爭,並且看到了鬥爭的勝負——我成功地挫傷了桑克強的傲氣,維護了我作為經理的威信和嚴正。
“記著,”我指示姚黛,“從他這個月的工資,扣掉一百元。”
姚黛驚道:“真扣呀?”
我說:“當然。”
“我看還是別扣。”姚黛說。
“為什麼?”
“因為,你扣他的工資,總經理也會讓你補還給人家,假如這事讓總經理知道的話。”
“為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姚黛說。“總經理總是很關照他。
“那就更應該扣他工資了,”我說。“你想連桑克強的工資我都敢扣,以後誰還敢遲到和搗亂?這叫殺雞儆猴。
“萬一總經理庇護他,你怎麼辦?”
我笑。“假如你是總經理,你會庇護他嗎?”姚黛說:“不。”
“那你就放心地扣他的工資吧,”我說。“總經理已經表示不庇護桑克強了。”
“我可不是總經理!”姚黛慌忙地說。
我說:“你不是總經理,但你設身處地替總經理去想,我感覺你就像總經理一樣,或者說通過你我感覺到了總經理的態度。”
姚黛怔怔地站著,入定的眼睛像是專注地看待在霓虹燈下像流熒出現和顯現的人物、事物,但我想她其實什麼也看不見——那一雙視而不見的眼睛就像孤舍空屋敞開的門扉,既沒有東西收獲進去也沒有東西流露出來。這樣的時刻姚黛最像一棵清潔的小白菜,在空蒙蒼茫的野外,獨立地生長。
10
宋小媛和我回別墅的時間,已是午夜。宋小媛親自開車,而我則坐在她平日的座位上——這一顛倒或變換了的位置使我意亂,又使我感到心暖。我就像得寵在主人的床上玩樂和休息的一隻貓或一隻狗,活躍而溫順地妄動和聽從——我感動的雙手像狗的前爪情不自禁地觸摸宋小媛的腰肢和腿,以表達我受寵愛、關懷和照顧的激情與謝意。但我這一感激的動作很快被宋小媛製止,因為這一刺激動作影響了她的駕駛,於是我循規蹈矩。我的手安份守己,但我的唇舌卻像話匣子被破壞了的機關,難以控製地抖動著:“小媛,想聽聽我現在是什麼感受嗎?”我看著仿佛全神貫注駕駛的宋小媛說:“你必須聽我說。”
宋小媛望著前方,被她駕駛的車輛像一頭凶猛而清醒的雪豹,飛快而正確地奔跑在向往的路線上。
“說吧。”她答應的聲音忽然像一首曲子的開始符或者開端,唆使或引導我往上哼唱。
“一隻雄心勃勃的貓,被喂以魚肉,養之於高閣,而不讓它去捉老鼠,你知道會怎麼樣嗎?”我說。
“我知道,這隻貓會變胖、變懶。”宋小媛說。“但我不知道你跟貓有什麼關係?”“因為,我就像一隻貓。”他說。“是貓就得讓它去捉老鼠,就像是司機你就讓他開車。而現在我是你的司機,卻不能為你開車,就像貓卻不能去捉老鼠一樣。”
“我是心疼你!”宋小媛說,“你今天累了。”
“我知道你疼我,”我說,“但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我會被你寵壞,慣壞?”宋小媛忽然把車刹住,“下去!”她說。我驚訝莫名。
“下去呀。”她說。
“為什麼?”
“換位置。想不想開車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