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縣司法局是個清水衙門,辦公條件比較簡陋。三層雙麵的機關大樓破爛陳舊,除了幾位局長的辦公室略做了裝修,其餘的房間石灰牆壁上灰跡斑斑,門窗桌椅油漆剝落,水泥地麵粗糙不平。

局辦公室設在一樓樓梯左側第一個屋子,它由兩個單間打通改造而成。兩位主任的辦公桌並列靠在後牆,我和錢書剛的辦公桌並列靠在前牆,應對著門口的一張單桌上放著一部電話機和一套茶具,緊靠裏牆放一張包皮多處開裂的三人沙發和一條玻璃茶幾,屋子正中央擺了幾盆病懨懨的月季,與我在學校時的辦公環境簡直不能相提並論。然而,我的目標並不是永久地呆在這裏,這裏不過是我的一個臨時站點,下一站該輪到哪裏才是我最為關心的問題。因此,辦公條件的差距影響不了我一絲一毫的情緒。

辦公室的最大特點就是雜八事多。兩位主任,一位上了年級,一位自視尊貴,由此,我與錢書剛義不容辭地承擔了百分之八十多的活計,特別是提水打掃衛生等體力活計,基本上由我倆全部包下。

局裏雖沒實施簽到製度,但同誌們都很自覺,八點半以前都來到了單位。我想自己初來乍到,應當多表現表現。如無特殊情況,我上午八點鍾準時來到辦公室擦桌椅提水。掃地清倒垃圾由錢書剛負責,這是他主動提出來的。他一般比我來的晚些,我的活幹完之後,有時想幫他一下,總被他婉言謝絕。

一月後,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秘密,錢書剛掃地好像固定了時間,每次都是在將近八點半時進行,即便他來的早,也總是磨磨蹭蹭,不是摸摸這,就是挪挪那,非要等到那個時候開始行動。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終於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一天上午,我早早來單位打掃完衛生,拿著昨天下午即將下班時縣政府送來的一份材料,上二樓給馬局長送去。馬局長還沒來。這時,門衛小黃上樓給局長們屋裏送水,見我站在馬局長門前等候,笑說,這會兒才剛過八點,馬局長經常八點半來上班,你不知道嗎?他這一提醒,我回想起自己多次聽到錢書剛在門口清掃地麵時與馬局長打招呼的聲音,才猛然地恍然大悟,心中的疑慮轉眼間雲消霧散。原來,錢書剛早就掌握了馬局長上班的時間規律,所以專等那個時間打掃衛生,能讓馬局長經常看到他付出的勞動。錢書剛這小子的城府果然深不可測難探其幽啊!我不禁打了個冷戰。

過去許多人做好事常常偷偷摸摸隱性埋名,惟恐別人知道了,稱讚表揚。我小時候曾聽父親講過,有一年麥季,他們上午上工時,發現一大塊昨天沒動過一鐮刀的麥田,一夜之間被收割完畢,割下的麥子齊刷刷地分成小堆,擺在田間地頭。隊長問是誰幹的,無人知道,大家估摸著一定是公社的幹部們夜裏搞的突然襲擊。現今的人們做點屁大的好事也隻怕被他人埋沒,特別是怕被領導埋沒,這可能是人類進化得聰明的緣故。

如此看來,老奸巨滑決不是靠讀書能讀出來的,不是靠學問能夠培養出來的。世上有一類人天生屬於奸詐之徒,一旦來了機會,他們就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本性特長。西漢的劉邦今天的錢書剛即屬此列。再一類人可能天性忠厚愚鈍,即便把兵法奇謀倒背如流,使用起來也會感到力不從心,無從下手,最終不過是紙上談兵,如三國的魯肅當代的王堅之流。

想到錢書剛不愛讀書,在他身上還發生過一件讓人噴飯的趣事,我剛進局裏時對他了解不夠,見他辦公桌上擺了高高的兩摞子書,其中的四卷精裝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特別地耀眼醒目。時常閱讀這樣的巨著,想來必定學識淵博,我對他甚為仰慕。

有一次,我趕寫一個材料,因用眼用腦過度,便停下來稍作休息。我做完眼保健操,揉了揉眼睛,看到對麵桌子上的雄偉四卷,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誰知,我剛言畢,錢書剛那邊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緊緊盯著我說:“好詩!好詩!誰寫的?是你寫的嗎?”他這一問把我弄得懵懵懂懂,一時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知還是故意和我開個玩笑。略等片刻,我從他那副茫然的神情上判斷,他不像是在開玩笑,看來是真不知道。在這之前,我絕對沒有料到,他擺那麼多書是來做樣子的。我敢斷定,《共產黨宣言》這篇文章他不可能讀過,凡是讀過這篇文章的人,即使對別的內容留不下什麼印象,我想對這句富有詩意的開篇名言肯定會銘記於心。他肯定沒讀過這篇文章而又聯想到我平日喜愛詩歌,所以才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發問。我為了不使他羞愧發窘,便輕描談寫地回答說:“你真是高看我了,那也不是什麼詩句,那是人家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裏寫的。”他聽後黃白的臉色唰地變得通紅,宛如一個正在大庭廣眾之下行竊的扒手,被事主大喝一聲猛然揪出。

隨後,我特地留意了他的日常行徑,發現他閑來無事時,常常鄭重其事地從自己的書摞上抽出一兩本書,裝模作樣地翻來翻去,偶爾嘴裏還念念有詞地嘟噥兩句,你再繼續觀察下去,他眼睛盯在書本上頂多十來分鍾,就會合上書本放回原處,我估計他從來沒有從頭到尾真正地看完過一本書,甚而很可能連一本書的完整單節都不曾讀過。不過,他對報紙卻情有獨鍾,一張報紙能在他手裏折來折去,上下翻動數十分鍾,他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不厭其煩地細細咀嚼揣摩,好像一位考古學家在鑒賞一件不可多得的古物似的。我懷疑他是否連報紙上的廣告詞都吞進了肚裏。我平時最怕他首先搶到報紙,報紙一旦淪陷到他的手裏,不管你在旁邊等得多麼焦急,他仍然若無其事地細嚼慢咽。如同你麵前擺著一桌子美味佳肴,隻許他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品嚐,你卻被禁止動動筷子,一會兒便讓你胃火攻心,饑渴難熬。

我平素辛辛苦苦的付出,最終贏得了回報,二位主任時常在人前人後誇讚我的品行。要知道,在本局,要想同時得到這倆人的好評談何容易!

假如你不是一個一本正經或憤世嫉俗的人,一定會對常英產生濃厚的興趣,盡管她有許許多多令人難以忍受的壞毛病。

她外向好動,幾乎一刻也沒見她閑過,不是打毛衣,就是嗑瓜子,不是哼小曲,就是嘴裏呱嗒呱嗒吐個泡泡糖,等等等等。使人心煩的還不隻這些,最令我頭疼的是在她旁若無人地“鍛煉身體”,不僅高跟皮鞋“喀嚓喀嚓”地踐踏在水泥地上叭叭響,同時嘴裏還不停地“嘭嚓嚓,嘭嚓嚓”地伴著鼓點,雙手插在腰間,拚命地扭動著渾圓的臂部,快速地旋轉著身體,沉甸甸的乳房隨著節奏起起落落,好像上衣裏藏了一對不安分的小免。這時我便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不瞧她跳吧,很難抵擋住她那美妙身體的誘惑:看她跳吧,之後得好長時間回味無窮:不趕上忙時還好,如果正趕上準備材料,就影響了正常的工作。不讓她跳吧,我遠不具備製止她散漫放浪的資格。局裏唯有馬局長發話她才當真,遺憾的是馬局長從末碰到過她在辦公室裏蹦跳。可又想想,假如馬局長真看到了,難道說馬局長就不會被她那性感十足的舞姿所迷住嗎?興許一興奮,他還會讚揚她兩句呢。想到這兒,我也暫時心平氣和了。

然而,常英的健身運動對錢書剛來說,則成了他一個賞心悅目的免費大餐,蠻可與他閱報的興趣相提並論。因為每當常英開始蹦蹦跳跳的時候,他馬上變得精神抖擻,情緒高昂,兩眼發光,神情專注地緊盯著常英死死不放,這一係列代表內心高度讚賞的暗示性動作,常英看在眼裏,喜在心上,她像所有愛慕虛榮的人一樣,極其看重他人的褒獎。

有一次,常英鍛煉完畢,錢書剛看她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問瓶裏是否有開水,他正手托著下巴楞神,聽到常英的問話,慌忙站起來提起茶瓶親自過去給她給沏茶倒水,突然間,我無意捕捉到一個驚奇的細節,他在往常英杯子裏倒水的時候,眼光卻順著水杯邊緣向上移動,直勾勾地從常英鬆弛敞開的襯衣領口裏直往裏瞄,常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行徑,然而更使我驚奇的是,常英不僅沒有麵露慍色或往上提提領子給他一個不動聲色的警告,反而笑眯眯地坐著一動不動,仿佛博物館裏陳列的展品,專門供給參觀者觀摩欣賞似的。更更使我驚奇是,之後常英呼喚小錢的腔調也變了樣,我和田主任似乎成了居外之人,簡直是豈有此理!

我怒火中燒,決非是因為爭風吃醋,一來常英還達不到讓我為其吃醋的份上。二來我確係正人君子,從不做小人的勾當。隻是我覺得憑我的人品和能力更應該博取同僚的好印象。因而,我決定放下心高氣傲的架子,與錢書剛一決雌雄。以後,每當常英開始蹦跳時,我不管當時多忙,也要放下手中的工作,與錢書剛拚命抗衡。他精神抖擻,我容光煥發:他情緒高昂,我激動萬分:他兩眼發光,我雙目放火:他神情專注,我聚精會神:他叫好,我稱讚:他說她舞姿全縣第一,我說她身段全縣無雙:幾個回合下來,雖然我沒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但至少也戰了個平手。

常英的衣服層出不窮,花樣翻新。她幾乎每換一次新衣服,都會受到錢書剛有理有據的一番誇獎,她自謙的言辭裏根本掩飾不住內心的得意洋洋。我也不甘落後,緊步錢書剛後塵,圍繞著她的穿著打扮大做文章,在一條看不見的戰線上,我倆又展開了一場不可告人的爭奪戰鬥。

一天上午,錢書剛看到她上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衣,下配一條淡青色的褲子,興高采烈地誇張說:“英姐,你這身裝束靚麗鮮豔,猶如仙女下凡,往咱在這屋子裏一站,真是篷蓽生輝,花朵羞愧。”這小子一口氣把她吹上了天,捧到了極限,沒給我留一點奉承的空間。他看我幹瞪著眼,無話可拍,喜形於色五音不全地哼著《好漢歌》清倒垃圾去了。他一離屋,我的靈感便飄忽而至了,我獨辟蹊徑地分析說:“英姐,你這身打扮確實不錯,但我認為略微俗了點,你如果把上衣換成一件白色襯衣,那才顯出你素雅高貴,氣質不凡呢,真真一個標標準準完美無缺的現代知識女性!”我這句話肯定比錢書剛那句更中聽,她像遇著了知音似的,滿懷深情地拍了拍我的左臂說:“小王呀!你這話真不假,像我這個年齡和身份的女人是最不好打扮的,穿的稍稍鮮豔點呢,與咱這身份不符,穿的素淡些呢,咱小縣城裏人們的審美能力有限,她們看不出你的莊重來,反而會說你穿的老板,唉!真是左右為難哪!”

盡管我在衣著修飾裝扮上一竅不通,但我曾經有過對詩歌不懂裝懂的成功經曆,所以勇氣十足信心倍增。何況我經常閱讀詩歌,優美的語言華麗的詞藻可以信手掂來出口成章,用起來得心應手,不像錢書剛那樣絞盡腦汁搜索枯腸,說出來又常常附會牽強。這些招數果然湊效,經過幾場較量,常英一度向錢書剛那邊傾斜的天平,終於又恢複了平衡。

同學們得知我調到司法局後,見了麵便嚷嚷著讓我請客,而我也正有此意。在人情風日益泛濫的社會裏,誰都不可能不憑關係隻靠單打獨鬥而生存下去。誰不是邊工作邊編織經營著自己的關係網絡?誰的關係網絡廣,誰就能耐大,誰就在社會上吃得開。同學之間,戰友之間,老鄉之間,已有相當的情感基礎,稍稍用心就能結成一個牢不可破的大網。我明白這些,小華當然更加明白。我們計劃著湊個空閑的星期天,請請我的同學們,並決定到飯店裏去,這樣既省事,又排場,無非多花倆錢。為表示鄭重起見,我需要找個人陪客,找誰陪客,我沒少勞神費心,本單位人絕對地不行,一來我不願讓他們了解到我的社會關係,二來他們之間素不相識,相互拘束,影響氣氛。我經過全麵權衡,最終覺得還是劉超較為合適。劉超雖說下了崗,目前還沒找到一個體麵的職業,但他畢竟與我們是同學關係,身份的差異並不是個問題。況且,劉超在同學群裏小有才氣,誰也不會輕視他的。隻恐怕劉超失業不久,又清高敏感,顧及麵子,而不願赴會。我先不告訴他真相,等到生米做成了熟飯,他自然無話可說無路可退。

這是一個陰雨的星期天,小華為我騰出時間,回了娘家。我昨天給受邀的同學進行了電話聯係,請他們今天上午十二點前到縣電影院斜對麵的紅旗飯店,我在那裏預訂了房間。上午十點半鍾,我出門去找劉超,打開房門,一股狂風夾雜著雨水撲麵而來。夏天的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剛才我去廁所,天氣已有放睛之意,誰知,轉眼間又是風雨交加。我轉身回屋拿著雨傘,驀地想到這樣的天氣,劉超肯定不會出來擺攤,直接到他家去找比較把握。雨大騎不成車子,我隻好徒步而行。雨越下越大,不時伴隨著電閃雷鳴。我略微知道些防雷電小常識,盡可能遠離大樹和高樓牆體,緊挨著快車道行走,在一個街口拐彎處,隻見天空一亮,接著“哢嚓”一聲巨響,我啪地合上雨傘,蹲下身子,兩腿並攏,恰巧那地方坑坑窪窪,一輛轎車從我旁邊呼嘯而過,卷起的泥水濺了我一臉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