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 3)

高全橫這人真為他爹媽爭光,果真沒辜負父母賦予他這個名字的期望。他的體格不僅是完全按著名字長起來的,他的個性也是完全依照著名字發展成形的。他長得身材魁梧,膀大腰圓,滿臉橫肉,雄渾有力。他為人慷慨豪爽,好勇鬥恨,粗魯凶悍,性情火爆。他的名字、形式和內涵三位一體,配製精妙。

我進司法局後,聽到不少關於他的傳奇故事。其中一件是,他下學不久,有一次參與流氓團夥打架鬥毆,打著打著他打紅了眼,剛好他家就在附近,他跑回去抄出一根四五尺長擀麵杖粗細的鐵棍,殺入人群裏上下翻飛,如入無人之境,打得對方落花流水。誰知對方陣營裏有一位人善使飛刀,在他背後三十米開外胳膊一甩,手一抖,“嗖”地一聲,一道寒光過去,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不偏不倚正好紮在他的後背,他扭過頭瞧準了擲匕首的,硬是帶著匕首攆了四五裏路,追上去一棍子把那人打倒在地。不知敘述者是否帶有誇張的成份,反之是讓人聽了回腸蕩氣。

大家私下裏把他列為司法局“四大惡人”之首,不知哪位好事者從《水滸傳》裏得到了啟迪,送給他一個綽號:“高門神。”他也得知自己有這麼一個不雅的綽號,但是沒人敢自討苦吃當麵稱呼,他隻能把怒氣憋在肚裏。我曾無償幫他整理過幾次材料,並且我平時不愛在同事麵前吹噓炫耀,不願為屁大的事爭強好勝,他很欣賞我的處世之道,對我的印象極好。我看人看事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從不受他人的觀點左右,我認為他這人個性鮮明,敢作敢為,是條漢子。因而做為同事,我倆還算情投意合,相互欽佩。不過,距離產生美。我倆過去一個鄉下,一個局裏,沒有政治、經濟上的利害衝突,沒有實質性的矛盾碰撞,不知共事以後關係會不會發生變化,我心裏沒準,最好找田主任領領教。

初五上午,我去看望田主任,田主任著了一身新裝,容光煥發,精神抖擻,與年前他離崗時相比,簡直像換了另外一個人。這個年對他好像是個“分水嶺”,“嶺前”是舊年舊人舊麵貌,“嶺後”是新年新人新氣象。

田主任對高全橫也比較讚賞,他先考問我高全橫的主要特點,我想了想說:“狠。”田主任說:“看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還有一個特點:潑。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是靠‘潑’起家,靠‘狠’成功。他現在有了地位身份,特別是有了榮譽,就輕易地不再用‘潑’這一招了。他的‘狠’還不是最可怕的,然而,他的‘潑’,你不得不防,他要發起‘潑’來,可不得了,與他打交道時可要小心這點。”我聽了疑惑不解,連忙追問田主任他怎麼個“潑”法。田主任說:“他任所長前在局後勤股當電工,就是因為他對局長們大耍了一次‘潑’,才得以被破格提拔重用,這件事當時在局裏像引發了一場大地震,對全局上上下下產生了強大的衝擊波。”

接下來,田主任給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場風波的詳情細節。原來,高全橫嗜酒如命,並且酒德不好,經常醉醺醺地在單位裏大喊大叫,影響惡劣。領導們終於忍無可忍,決定對他罰款十元,以示懲罰。他上午被罰完款,下午便喝得大醉,手持一把電工鉗,站在二樓樓道裏,高聲叫罵。幾個局長的門窗都關得死死的,不見一人出來製止,同誌們更是無人敢上前解勸,後來,他的幾個平時要好也看不下去了,便一齊上前連拉帶推,這時他也可能覺得已經罵足罵夠,沒再死命堅持,才被朋友們拖回屋裏。

局長們待他走後,一個個像戰時隱藏在防空洞裏躲避敵機轟炸的難民似的,戰戰兢兢地打開屋門走了出來。讓人感到滑稽的是,局長們出來後都裝做沒事人似的,相互詢問著高全橫剛才是不是又喝醉了,在罵誰。最終他們可能覺得不表示點行動,麵子上實在說不過去。幾個人一合計,立即開班子會研究這個突發事件,並讓田主任列席會議做個記錄,以示此會的重要意義。

會議從下午四點一直開到夜裏十點鍾,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何況他們是五個臭皮匠,能頂得上一個半多的諸葛亮呢,他們抓耳撓腮終於想出了一個萬全之計:惹不起,躲得起。躲,局長們當然不能躲他高全橫。試想想,幾個堂堂的人民政府的局長去躲避一個潑皮無賴,傳出去豈不損害了共產黨的光輝形象?並且,天底下隻聽有耗子躲貓的,哪裏有貓躲耗子的道理?當然了,也有個別的耗子成了精,一般的貓對付不了的,那則要另當別論了。而高全橫不過是個區區的大耗子罷了,還沒那能耐成精,他們絕對能夠製服著他,堅決讓他躲開局長們。

第二天上午,他們把籌劃好的錦囊妙計委托給時任常務副局長的馬局長去實施,馬局長讓田主任把高全橫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對於昨天發生的事隻字未提,隻問他是想到d鄉任所長,還是繼續留在局裏任電工,隻須回答結果,無須查問原因。高全橫聽後先呆後喜,連連作答,下鄉下鄉。坐在一旁的田主任趕緊像個古代的史官似的,認認真真一字不漏地記下了這一場景:時間:×年×月×日;地點:馬濤副局長辦公室;事件:司法局指給高全橫兩條出路,要麼繼續留局當電工,要麼下鄉任所長,高全橫當即表態說下鄉;結果:高全橫主動提出離開了局機關。這就是:局長們“攆”走了高全橫,高全橫“躲”開了領導層。田主任最後以說書人的口吻結束了局長們對高全橫明升暗躲的精彩回顧。

田主任瞧我聽得大笑不止,接著說:“其實,高全橫這人挺講良心的,他原以為把局長們大罵了一通,即使不給他個除分,至少也要狠狠批評他一頓,結果,領導們不僅沒有對他進行處置,反而還對他提拔重用。因此,他上任後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地大幹起來,發誓要報局長們的知遇之恩。他年年超額完成局裏下達的目標任務,令其它所長們刮目相看,局長們萬沒想到來了個歪打正著,便不計前嫌把許多榮譽光環紛紛拋給了他。”

“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還是比較容易相處的,比陰裏陰氣的錢書剛要強得多。”

“咋不是哩。他是一個順毛驢,是個胡傳魁式的人物,你隻要學著做個刁德一,與他隻鬥智不鬥力,必定能夠以柔克剛,以弱勝強。”

田主任的分析頭頭是道,透徹精辟。

正月十六上午,縣委在電影院召開了鄉局級幹部調整會議,馬局長調任工商局局長,王副局長調任科委副主任。原林業局的蔣義登局長調任我局局長,又提了個後備幹部朱天朋任副局長補充領導班子的空缺。我那幾天還沒下鄉,沒事便在局裏閑逛,一來想打探點上層人事的變動消息,二來主要是因為高所長的年還沒過足,隻顧跑著打牌喝酒。他對今年所裏增加的三千元錢創收任務一點也不著急。我一催,他就大包大攬地許諾說,通早呢,別發愁,咱的任務好完成,過罷正月再行動也不遲,大正月裏誰跑著打官司?人家正所長都不急,我慌啥哩。

大家得知局頭們變動的消息,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都說馬局長老謀深算這回又算到了點子上,雖說到工商局隻是平調沒有提升,可是這強似任個縣人大、政協之類的單位副職百倍。官有大小之別,權有輕重之分。做官宜大不宜小,掌權宜重不宜輕。

同誌們對於即將上任的蔣義登津津樂道大興談資,盡管許多人與他未曾謀麵不曾相識,但是對他的雅號“一等獎”及其來源卻早有耳聞毫不陌生。“一等獎”恰好是他姓名順序倒置的諧音,因此,他的名字沾了不少他外號的光,凡是知道他外號的人都不會忘掉他的真姓大名,由此,他在全縣黨員幹部中間的知名度,完全能夠與書記、縣長相匹敵。

送其外號的具體人具體時間已查不清。他的小出身是縣委宣傳部的新聞幹事,他有一篇新聞稿因其內容典型,合乎上麵口味,被市委宣傳部門評了個一等獎,沒想到就這篇不起眼的文章,竟然成了他後大半輩子的精神食糧。每逢公共場合,無論生人熟人,談話內容隻要涉及個文字的邊,他便滿臉神氣知無不言地把自己的“一等獎”給抖摟出來,然後毫無保留言無不盡地把能想起來的所有廢話敘說一遍二遍三遍……於是便有人送了他這個外號。後來,他下鄉任宣傳委員,再換鄉任副書記,再任農業局副局長,再任林業局局長,一路風塵一路歌,一個單位一個曲。他就像一個廣告商,走到哪便把自己“一等獎”的品牌帶到哪,不斷地發揚光大,不斷地鞏固更新,生怕時間一長,人們把他的榮譽遺忘。

過罷正月,我帶著一套鋪蓋,正式到所裏安頓下來,老副所長年前已騰出了房間,我重新把它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如此破舊的房屋,再清掃也幹淨不到哪裏去,不過去點心病罷了。

高所長工作果然很有計劃,第一步著手對去年的法律顧問點進行了續簽。簽訂法律顧問點對我們來說,能夠做到旱澇保收,對顧問單位來講,可以隨時接受法律服務,雙方互便互利,達到雙贏。

本所的經濟狀況,高所長給我交了底。六個行政村,每個村一年一千元顧問費;鄉花廠一年二千,鄉供銷社一年二千,總共一萬元,除去請客費用和回扣,還剩餘七千多元。一年的調解、公證和代理費輕輕鬆鬆也能收上個一萬元。兩相合計,除去小吳每月的二百元工資和偶爾的招待費,到年終,每個人至少也能分得二千元獎金。在機關裏上班,年底每人發了二百元獎金和十斤花生米,就能把同誌們打發得心滿意足。今年新增加的三千元任務,他已想好了門路,準備給鄉糧所簽個法律顧問點,糧所有錢,收它個三千元沒問題。並且,他說我進所,給他添了一個好幫手,一年多掙它個幾千元沒問題。最後又給我鼓氣說,跟著哥好好幹,過兩天我先讓顧問單位支付點顧問費,也給你配個bp機,工作上聯係著方便。我看他信心十足的樣子,心裏久懸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我雖略知一點法律常識,但根本滿足不了司法服務工作,亟需補充營養加強學習。我搜遍了所裏的旮旮旯旯,發現到的惟一的書籍是本殘缺不全的《農村法律知識手冊》,像個棄嬰似的孤零零地躺在原副所長的抽屜裏。上麵攤派的一份《法製日報》幾乎變成了《法製周報》甚或《法製月報》,它不是遭到半路搶截,就是到了所裏我還沒顧上瀏覽便不翼而飛。我對舊報統統進行了收集整理,才僅僅三十餘份。

我向高所長建議,所裏應當訂一份《中國律師報》或者《人民法院報》,買些法律用書。高所長起初不同意,過了兩天,可能看我不大高興或許認為我的建議確有道理,才改變了主意,狠狠心答應撥給我三百元報刊圖書經費。他為此心疼了多日,絮叨了七八遍,痛惜地說,兩場酒錢又進去了。

這點可憐的經費遠遠不足以武裝一個司法所的法律資料庫,我突然冒出個念頭,何不向律師所曹主任他們借些舊書雜誌,這樣既節省了資金又達到了廢物利用。

曹主任聽了我的苦衷,非常慷慨大方,願意解囊相助。他不僅把自己自學考試的法律教材全部貢獻出來,而且還把兩大捆律師所的陳年舊報無償奉送給我,並熱心地鼓勵我說:“你有一定的文化基礎,隻要略加用心,邊學習,邊辦案,很快就能入路。從事這個職業也難也不難,難的是要想真正幹出水平,得到社會的認可,極其不易;不難的是稍稍懂得一星半點法律知識就能糊弄下去,這樣的冒牌貨社會上也不少。”

曹律師的經驗之談,讓我受益菲淺。我白天跟著高所長實踐辦案,晚上手不釋卷。兩月過後,我的業務能力突飛猛進,已經能夠獨擋一麵。高所長看在眼裏,喜在心上。一次,他喝醉了酒,緊緊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兄弟,自從你進了咱所,我真是如虎添翼,咱弟兄倆好好配合著幹,你能文,我善武,你抽空多學些法律,我抽空多挖掘案源。年底,咱們不僅要超額完成目標任務,還爭取每人能分它個大幾千元,絕對強似你你整天呆在辦公室裏抄抄寫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高所長雖然文化不高,法律知識也少得可憐,然而,他熟諳人情世故,軟硬兼施,許多棘手的事到了他手裏便會迎刃而解,讓我大開了眼界。增長了見識。

麥前,一個睛朗的上午。一對青年夫婦拉拉扯扯吵吵鬧鬧著來到所裏,男的長得人高馬大,氣喘籲籲地緊抓著女的胳膊,嘴裏不住地罵罵咧咧,女的身材粗壯,披頭散發,兩眼紅腫。一望便知,兩人來前肯定少不了一場打鬥。他們進了門便問哪一位是高所長,要請高所長給他們調解婚姻糾紛。高所長聽後喜不自禁,看來人都有個榮譽感,高所長當然也不例外。高所長先讓他們交了二百元調解費,然後開始詢問他們的基本情況,小吳很有眼色地趕緊拿筆找紙準備著做記錄。

男的說,女的真不是個東西,動不動便對公婆橫眉豎眼,昨天晚上,因家庭頊事婆婆嘮叨了兩句,她就不依不饒,鬧了一宿。

女的說,男的三天倆頭酗酒鬧事,一天不見酒就像丟了魂似的,家裏一年的收入都讓他喝得一幹二淨。

男的說,女的盡是瞎胡說,他喝酒都是因為人辦事,別人請客,沒花家裏錢,並且,他一向喝酒節製,從不過量。

女的說,男的說謊不要臉,他每一次都喝得稀巴爛,從來就不長記性。她愈說氣愈大,伸手搗著男的眉頭大罵:“你的腦子讓驢給踢了,你喝,以後還喝,咋不喝死你哩。”

那男的可能挨慣了罵,竟然麵無表情,無動於衷。此時,高所長的臉卻紅了起來,仿佛挨罵是他而非那個男人似的。

禿子最怕聽到別人說光。那女的絕對不知道高所長也是個大酒鬼,否則,她決不會把案件委托給他處理,更不可能說出剛才那種混話。

高所長羞後變怒,厲聲說道:“這裏是司法所,不是在你們家,嘴放幹淨點”接著又自找台階下說,我還得忙別的事,讓王所長給你們調解吧。說著拂袖而去。

高所長把案子轉交給我,主動回避,隻有小吳我們心裏清楚是怎麼回事,假若他繼續調解下去,非傾向於那男的不可。這樣也好,免得他執法不公,影響所裏名譽。

我拿定姿勢,讓他們平心靜氣地把自己的理由和要求一一道來。

女的搶先說,男的必須保證今後不再喝酒鬧事,不再偏袒公婆。

男的說,女的以後應當孝敬老人,尊重丈夫,做個賢妻良母。

女的說,她一直孝敬老人,隻是男的偏聽偏信,不辨是非曲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