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1 / 3)

彈指間,我從教育上出來已經整整十年。

小華說,這十年,你丟掉了一份好工作,隻落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得與失,一目了然。

我說,這十年,我雖然在政治上撲了空,經濟上抓了瞎,然而,我酸甜苦辣償都償了個遍,你沒聽有位偉人說:苦難是一筆最好的財富。得與失,豈可用言語訴說?

小華說,我過去一直弄不明白,魯迅先生為什麼在人們心目中那樣高大。今天,在你身上,我又看到了阿Q的陰魂不散。他老人家簡直是神人一個。

我望了望傷心落淚的小華,內心裏翻騰得像炸開了的鍋,十年來,為了我的事業,她吃苦受累,基本上是獨自拉扯著兒子在支撐著這個家,雖說她任勞不任怨,時爾出言不遜,但牢騷過後,辛苦依舊,從沒影響過我的工作。怪隻怪自己窩窩囊囊,沒能把她的付出轉化為成果。承擔世俗層麵上的失敗我責無旁貸。人隻可被摧毀,不能被打倒。

我緊鎖雙眉,把臉轉向窗外蔚藍色的天空,恨恨地說,是雞是鷹,隻有到外麵放飛放飛,才能見個分曉。

我決定實施一個不自量力的計劃,請劉超把我引薦給他們的雜誌社,看能否破天荒地被聘為編輯或其它白領之類的職位。我清楚自己缺少劉超的才氣和成就,但我還是想去碰一碰運氣。

劉超所在的雜誌社為“新新”雜誌社,是一家綜合性的大型文藝期刊社。該社的辦刊宗旨極其誘人:不唯名,不唯利,隻唯才。它以“發現新人,培育新人”為目標,所聘編輯和文章作者百分之八十多都是文壇新軍,為初出茅廬的文學愛好者提供了一個展示自我的廣闊平台。

我提前與劉超進行了聯係,簡單備了行囊,融入了南下淘金的潮流。

我出門在外,不愛同陌生人攀談,為了打發路上的寂寞時光,隨身攜帶了一本書籍,這就是我百讀不厭並時時能帶給我慰藉的《惡之花》。

我乘公共汽車到市火車站買了張普通硬鋪車票,這是自大學畢業以來,我第一次乘坐火車。我坐在寬敞明淨的車廂裏,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鮮,時而讀一讀波德萊爾的詩句,時而欣賞一會兒車外的美麗風光,一天半的時間就這樣時急時緩地消失而過。

劉超親自到火車站裏接著了我,他現今衣著入時,風度翩翩,操著一口流暢的普通話。一兩年不見,僅僅從形式上來看,他已經起了突飛猛進的變化。他接過我的行李,拉著我的手,在人流車流中穿梭自如。與在家時相比,我倆幾乎是顛倒了個兒。

他還沒能力買上房子,租住房狹窄,便把我安頓到他單位附近的一家中等層次的賓館。當晚,他與我一起住在了賓館。我們多日未見,聊得忘了時間,直到我困乏得再也睜不開眼睛,才終上了長談。他說,在這裏雖然掙錢不少,但工作壓力很大,常常勞累得頭暈眼花,任何事情都有兩麵性,有利都有弊。他又說,他盡可能向社長介紹我的才幹,爭取能給我找一個安身之處。不過,這兒的職業競爭得非常曆害,單位重才不重情麵,麵子在老板們眼裏不名一文。

當然,我也不完全僅是衝著劉超的麵子才來求職的。我也真心希望他們能夠以才選人,隻是我擔心,這個“才”有沒有一個確切的衡量標準。並且,這個標準,製定得科學不科學。劉超難為情地說,關於這個問題,他就無能為力了,關鍵要看老板們是如何評判的了。

雜誌社社長事務繁忙,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擠出空來召見了我。我有備而來,從手提包裏拿出大學文憑和任教時的幾本獲獎證書,恭恭敬敬地遞給社長。他接過去,掃了一眼,便扔在了桌上。他居高臨下地問我在報刊上發表過文章沒有。我說沒有,不過我又不失時機地接著補充說,不是我沒有寫過,而是寫罷,沒有抽空往外投寄。我說著,從手提包裏掏出精心準備的十幾首詩作,這裏麵包括《贈劉超》、《生活》等幾首我自以為不錯的代表作。

社長隨意瀏覽了幾眼,微笑裏含著蔑視說,現代的年輕人,在工作之餘,能想著搞點文藝創作,精神可嘉。不過,你這些詩作,寫得太真白,太露骨,像口號、標語似的,一點也不含蓄,缺乏詩歌的隱義性,審美性,不符合詩歌的創作規律。他所說的,是當今詩壇上的流行觀點,我人微言輕,無資格與其辨駁。我又露出了另一手,來前的一星期裏,我埋頭寫了兩三章長篇小說,大約有三萬多字,題目暫定為《邊緣人生》,雖說隻開了個頭,但這足以表明我搞文學創作的鴻鵠之誌。

他接過手稿,前後翻翻,問道:“這篇小說你計劃寫多少字?”

“大概二十萬字吧。”

“什麼主題?”

“反映現代部分知識分子的生存焦灼狀態。”

“你過去發表過短、中篇小說或散文等短篇文章嗎?”

“沒有。”

“既然沒有做過小的償試,怎麼敢上來就動筆寫大部頭?”

他說得振振有詞,我卻咋聽咋不是那個理兒,難道說,不會騎自行車的人,就不該直接去學騎摩托?許多文學大師,不是以宏篇巨著的處女作,而問鼎文壇的嗎?當然,我的所思所想不敢向他流露出來。

我說,“這個題材,若字數少了,就難以把人物的命運完全展現出來。”

“初學寫作的都有這個通病,總以為自己的選題獨出心裁,妄想出道就來個一鳴驚人。”

“我與他人有所區別,我這個長篇有深厚的生活基礎。”

“許多文學新人都這麼自以為是。你還是先從基礎慢慢做起吧,等有了點成就,再來應聘。”

他所說的“成就”,是指在公開刊物上發表過文章,看起來,“新人”,也不能新得一窮二白,多多少少也需要點光環。

回到賓館,劉超開導我說:“個人的價值與使用價值有時統一,有時分離。如果一個人從事了適宜他自己的職業,那麼,他的價值與使用價值便統一了起來,如果一個人從事了不適宜他自己的職業,那麼,他的價值與使用價值就要分離。教書是你的強項,你應該去重操舊業。”

我露出一絲苦笑,頓了一會兒,道出了自己回校被拒的實情。

“有那個金剛鑽,還怕攬不到磁器活。私立學校遍地都是,你何愁找不到一個教書的地方?”

劉超的話像春風細雨般,潤濕了我的心田。社會行業千千萬萬,各人都有對應的飯碗,這就看你願端不願端。

劉超帶著我跑了幾所中學,打聽了打聽,工資待遇遠遠低於一名普通的編輯,按這裏的消費水平,僅夠維持我個人生活,根本做不到養家糊口。

我並不留戀大城市生活,隻想謀一份穩定的職業。這時,我想起了縣一高的薛校長退休後,被我市一所私立中學聘請了去。通過他介紹介紹,也許是個門道。我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子,終於又繞回了學校,人到了窮途末路,還考慮什麼麵子。

我謝絕了劉超的善意挽留,踏上了歸程。劉超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火車站,搶著為我購買了車票,我身上隻餘三百元錢,回市裏後還要去找薛校長,也就沒有執意拒絕。

火車於深夜一點,駛進了我市車站,這時候去旅館裏開房間,已不劃算,我又沒帶什麼東西,用不著擔心安全,便半躺在候車室的長條椅上打個盹兒,湊合著過了一夜。我必須先找到薛校長,待工作上有了個著落,才有顏麵進家,否則,我一無所獲,見了她怎麼回話。

市內有好幾所私立中學,我不知道薛校長具體在哪個學校,隻好打麵的在幾個中學裏逐個訪查。我經過百般周折,直到下午五點,才在距市區三公裏的“永業”中學裏找到了他。學校老板怪有眼力,他來不久,便聘他擔任了學校的校長。這個學校建在市西的一個小山腳下,校前方一裏處有一條小泥河,學校依山傍水,環境幽雅,是個辦學的好地方。據麵的師傅講,辦學人原是一位經營家電的大老板,他在事業上發達後,正趕上社會辦學的熱潮,他傾力投資了五千萬元興建了這所規模宏大兼具初、高中的學校。

薛校長對我的境遇深為惋惜,我們已多年沒有接觸,他還以為我早有成就了呢。薛校長的校長職權有限,老板隻授予他一點管理職權,其它的財務、人事等大權當然還是人家老板說了算。不過,所好的是,老板不懂得教學業務,招聘教師時,雖說有試講這一關,老板也大模大樣地坐在下麵聽著,但他隻能聽個熱鬧,聽不出個門道,因此,最後還得以評委老師們說了算。薛校長在這個學校擔任了多年的校長,他為人慈愛寬厚,教師們大都受過他的恩惠,不管誰做評委,隻要他事前打個招呼,無論應聘者講好講壞,都能得到較高分數。

薛校長的話讓我吃了顆定心丸。我跑了一整天,又渴又餓,於是,我借故出去走走,到校門外的燴麵館裏要了半斤燴麵,狼吞虎咽地一口氣吃完,我吃完後為自己的飯量驚奇了半天。當晚,我溫習了幾遍最拿手的課文《念奴嬌•;赤壁懷古》,為第二天的試講做個準備。

上午十點,我麵對著學校的關老板和五位語文老師,開始了試講。最初的幾分鍾裏,因我許久沒有登過講台,何況,這又是一次特殊的授課,略微有點緊張。講著講著,不知不覺地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三十好幾的人了,不僅一事無成,甚而把自己好好的職業也弄丟了,人生無常前途渺茫的蒼涼感油然而生。我漸漸模糊了現實與夢境,整個身心全部投入到了課文之中,慷慨激昂聲情並茂地把當時蘇軾的強烈情感展示得淋漓盡致,水平發揮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