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魯西南,地瓜也叫芋頭,秋天收地瓜,也叫刨芋頭。滿倉吃的出來,這酒桌上經常吃的芋頭扣肉,用的肯定不是家鄉的地瓜,是南方的一種也叫芋頭的植物。
那是他六、七歲時的一件事情,秋天的天氣已經很有些涼意,隊裏在一個叫洪溝的地方刨地瓜,爹和男勞力在前麵很遠的地方,爭先恐後的向前刨,娘和一幫婦女跟著分的在後邊拾地瓜。許多像他一樣的半大孩子,在翻出的新鮮土地裏,尋找遺留在土下麵的“漏網分子”,如有人用小鐮刀在土裏找到一塊拳頭大的地瓜,像發展一塊金元寶似的,會興奮的偷偷笑著,放回自己的籃子或大人告訴的自己家分到的地瓜堆上去。
那天該著他發財,在搜尋了許久,隻拾到了像小胡蘿卜粗的幾個小地瓜,天慢慢暗了下來,看著幾個小夥伴的成果都比他的大,心裏正感到有些失望的時候,在地邊上,他伸到土裏的鐮刀像被什麼卡住了,他使勁活動著,抽出了鐮刀,他心裏慌慌的,索性跪了下來,把上麵的土刨鬆一層,用雙手捧走或扒到一邊去,再刨一層,再把土扒走,經過這樣反複了幾次,伸進土裏的一雙小手的觸覺告訴他,這下麵有“大東西”。當他從用手清出的坑裏,看到紅紅的表皮露出來時,他的心跳更快了,呼吸也有些急促。我前後左右看了看,不管大人、孩子,沒一個注意到他。那一刻,他一閃念間,向露出一點身子的東西上蓋了一些土。但他又控製不住那東西的誘惑,用沾滿泥土的小手,胡亂抹了把冒出細密汗珠的小臉,重新埋下頭挖了起來。
那當東西被他從坑裏請出來的時候,他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足有自己的小枕頭那麼大,他環顧了一下周圍,每家分得的地瓜堆上,也沒有一塊那麼大的。那是有生以來,他見到的最大的一塊地瓜。
許多年後,滿倉還對那時自己的作為耿耿於懷。
他歇息了片刻,也平靜了下自己心跳過速的心情。用沾滿泥土的小手,又胡亂抹了幾把冒出細密汗珠的小臉,然後站了起來,沒有顧上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用勁抱起那塊地瓜,向不遠處的娘走去。走到娘身邊,他喘著粗氣,自豪地對埋頭拾地瓜的娘說:娘,你看。娘聽到他的聲音,回頭一看,兒子灰頭土臉地抱著一塊大地瓜站在麵前,娘說:那兒來的?他昂著頭,指著不遠處的土坑說:我在那兒找到的。這時,娘的臉上現出了些微笑容。這時,正在負責分地瓜的隊長山羊胡轉過了臉,山羊胡盯著他手裏的地瓜看了看,急步走上來,一隻手從他手裏把那塊大地瓜奪了過去,山羊胡也沒有想到這塊地瓜會有這麼沉,他一隻手沒拿住,那塊大地瓜向地上掉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山羊胡的腳上,山羊胡呲牙咧嘴的樣子,險些把他和大家逗笑。山羊胡彎下腰,用雙手把那塊地瓜撿起來,狠狠的往前麵沒分的大堆地瓜上拋去,嘴裏冷冷地吐出一句話:這麼大的地瓜,你從哪麼挖的,肯定是偷的。
見自己費勁找到的大地瓜,被那個可惡的山羊胡沒收了,他看看遠處躺在大地瓜堆上的那塊地瓜,又看看無可奈何的娘的臉龐,委屈地哭了,先是憋著不哭出聲,慢慢哭出了聲,他越想越委屈,越哭聲音越大。人們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向這邊看。那時他多想,爹聽到他的哭聲,快步走回來,從大地瓜堆上把那塊地瓜拿回來,放在他的手裏。山羊胡如再無理,爹上去給他兩個響亮的耳光。但他淚眼中好像看到爹,隻向回隨便看了一眼,又埋頭去幹活了。娘勸他:小,走,咱那邊有一大堆地瓜哪。他哭著斷斷續續地說:那真是我從後邊地裏,自己挖出來的,憑什麼說我偷的,憑什麼給我收走?娘把他領到自己家分的地瓜堆前,對他說:小,你看看,咱們家有這麼多地瓜哪,那一塊破地瓜,咱們不稀罕,咱們不要了。聽了娘的話,他的委屈更大了,他覺得娘不理解他,娘會不會也和那山羊胡一樣,認為那地瓜是他偷來的。他大聲哭著,把娘拉到自己挖出地瓜的那個土坑前,一字一頓地說:那——塊——地——瓜——瓜,是我——從——這裏——挖——挖出來的。他癱坐在地上,哭的死去活來,灰天暗地,娘沒辦法,用袖子給他擦了擦眼淚,又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訓他說:你再哭,我不管你的事了。他的哭聲慢慢小了。娘怕耽誤時間長了挨訓,走回了幹活的地方。
他可能哭累了,就趴在那個坑前睡著了。他先是一聲一聲的哭著,後來臉上突然微微地露出了笑容,是不是在夢裏,他的那塊大地瓜,又回來了他的懷裏?
想到這兒,滿倉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