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帶我去看一位收藏家的收藏,據說他收藏的都是頂級的東西,隨便拿一件來都是價逾千萬。
我們穿過一條條的巷子,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公寓前麵,我心中正自納悶,頂級的古董怎麼會收藏在這種地方呢?
收藏家來開門了,連續打開三扇不鏽鋼門,才走進屋內。室內的燈光非常幽暗,等了幾秒鍾,我才適應了。這時,才赫然看到整個房子堆滿古董,多到連走路都要小心,側身才能前進。
到處都是陶瓷器、銅器、錫器,還有好多書畫卷軸擁擠地插在大缸裏。主人好不容易帶我們找到沙發,沙發也是埋在古物堆中,經過一番整理,我們才得以落座。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形容那種感覺,古董過度擁塞,使人仿佛置身在垃圾堆中。我想到,任何事物都不能太多,一到“太”的程度,就可怕了。
我們都喜歡蝴蝶,可是如果屋子裏飛滿蝴蝶,就不美了,再想到蝴蝶會生滿屋的毛毛蟲,那多可怕。
我們都喜歡鳥,但鳥太多,也是會傷人的,希區柯克的名作《鳥》,那恐怖的情景想起來汗毛都要豎起。
正在出神的時候,主人端出來一個盤子,但盤子裏裝的不是茶水或咖啡,而是一盤玉。因為我的朋友向主人吹噓我是個行家,雖然我據實地極力否認,主人隻當我是謙虛,迫不及待地拿他的收藏要給我“鑒賞”了。
既是如此,我也隻好一件一件地鑒賞,並極力地稱讚,在說一塊茶色玉時,我心裏還想:為什麼端出來的不是茶水呢?
看完玉石,我們轉到主人的臥房看陶器和青銅,我才發現主人的臥室中隻有一張床可以容身,其餘的從地麵到屋頂,都堆得密不透風。
雖然說這些古銅都是價逾千萬,堆在一起卻感覺不出它的價值。後來又看了幾個房間,依然如此,最令我吃驚的是,連廚房和廁所都堆著古董,主人家已經很久沒有開夥了。
古董的主人告訴我,他為什麼選擇居住在陋巷,是怕引起歹徒的覬覦。
而他設了那麼多的鐵門,有各種安全功能,一般人從門外窺探他的古董,連一眼也不可得。
朋友補充說:“他愛古物成癡,太太、孩子都不能忍受,移民到國外去了。”
古董的主人說:“女人和小孩子懂什麼?”
我對他說:“你的古物這麼值錢,又這麼多,何不賣幾件,買一個大的展示空間,讓更多人欣賞呢?這樣,房子也不會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呀!”
他說:“好的古董一件也不舍得賣。”
他說:“而且那些俗人懂得什麼叫古董?”
告辭出來的時候,我感到有一些悲哀,再怎麼了不起的古董,都隻是“物件”,怎麼比得上有情的人?再說,為了占有古董,活著的時候擔驚受怕,像囚犯困居於數道鐵門的囚室,像乞丐住在垃圾堆中,又何苦?
何況,人都會離開世界,就像他手中的古董從前的主人一樣,總有一刻,會兩手一放,一件也不能帶走。真正的擁有,不一定要占有,真正的古董鑒賞家,不一定要做收藏家;偶爾要欣賞古董,到故宮博物院走走,花幾十元門票,就能看真正的稀世古物。累了,花幾十元在三希堂喝故宮特選的烏龍茶,生活不是非常的愜意嗎?回到家,窗明幾淨,也不需要三道鐵門來保衛,也不需要和無情的東西爭位置,役物而不役於物,不亦快哉!
我們的生命如此短暫,有所營謀,必有所煩惱;有所執著,必有所束縛有所得,必有所失。
我們如果把時間花在財貨上,就沒有時間花在心靈上。
我們如果日夜為欲望奔走,就會耗失自己的健康。
我們如果成為壺癡、石癡、玉癡、古物癡,就會忘卻有情世界的珍貴。
好好吃一頓飯,歡喜喝一杯茶,一日喜樂無惱,一夜安眠無夢,又是價值多少?
“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樣的生活才是我們向往的生活,百花叢裏是“有情”,片葉不沾身是“覺悟”。
誤解與讚賞、批評與歌頌,都像廬山的紫煙和浙江的潮汐,原來一物也無。
去年春天最好的春茶,放到今年也要失味,所以,今年要喝今年的春茶。
年年的春茶都好,我眼前的這個粗陶茶杯也很好,古董、古物、鑽石、珍珠,乃至一切的背負,留給那些願意背負的人吧。
讀林清玄的文章,就如站在叢林裏蜿蜒的小溪旁,寧靜、悠閑,又如坐在山頂望白雲悠悠,閑適、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