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些年,這家人使人聯想到一種篤信宗教的人:他們知道自己死期臨近,就把一切置之腦後,索性沉湎於酒色,哪怕過一天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一家人已經精力衰竭,傾家蕩產,想尋求得救之道而又找不到,預感到已經瀕臨絕境,就把一切都置之腦後,喪失了照管任何事情的任何能力。除了日益臨近的可怕結局以外,一切都被忘卻。不過,對日益臨近的結局的恐怖,卻被美酒、愛情、幻想順利地掩蓋過去。蓋依連希特拉爾一家人還在幻想他們有可能得救。得救之道,他們認為,掌握在捷莉紮手中,因為她可以嫁給很富有的人,借出嫁來挽救她家的糟糕局麵。不過就連這個希望也僅僅是幻想。捷莉紮跟她父親爭吵起來,賭咒說她嫁給富人以後,一
個錢也不給她的親屬。
蓋依連希特拉爾一家人索性橫下心,開始吃他們還沒吃完的東西。他們不是簡單地吃,而是吃得非常用勁,得意揚揚,擺出鋪張的排場,倒好象以前從沒吃過東西似的。他們的家門自動打開,於是一大群半饑半飽、尋找殘羹剩飯的食客蜂擁而來。那些食客,論身分,都是家道中落的貴族、作家、畫家、演員、音樂家,裝束考究,臉上富於表情,香氣撲鼻,樂器上等,可就是餓著肚子。這些食客不久就在男爵府裏流連忘返。蓋依連希特拉爾家的人本來一天天窮困下去,急等著救星,現在突然間,卻看見他們自己高踞在庇護文藝的財主地位上了。他們的房子裏平添了許多舞台布景、圖畫、罕見的水彩畫等裝飾品。這個住宅每到傍晚就響起交響樂、夜曲、圓舞曲、波爾卡舞曲的聲音。那些有音樂和朗誦的音樂文學晚會漸漸出了名,由於有名就更招來社會各階層的大批客人。所有這些晚會和演出,捷莉紮一概參加。她相貌美麗,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出來的,穿一身黑衣服,在食客們的雜色人群中周旋,從一個藝術家跟前走到另一個藝術家跟前,用盡全力擺脫她心裏那種惱人的煩悶。這一大群人在她心目中是新奇的。她開始對他們發生興趣。她為了排遣煩悶,就著手研究他們。她定睛看著他們富於表情的臉,聽他們講話,自己也說話,閱讀送到她手裏來的文稿。她經過長期研究隻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他們當中既有正人君子,也有騙子。這個結論是她的研究的唯一成果。她欠缺比較細致的分析能力,分不清正人君子和騙子。她引得某些人同她接近,然而就連在這部分人當中,固然有許多是有聲望的人,卻也有騙子。馮·紮依尼茨就是這批精選的人中的一個。
他是偶然走進蓋依連希特拉爾的家門的。
有個從事寫作的朋友,想讓他看一看他寫的喜劇在男爵家裏舞台上如何演出,就硬把他拉去了。過後不久,他不限於觀看演出和參加文藝晚會,連白天也開始去拜訪蓋依連希特拉爾家。捷莉紮每到傍晚就騎馬出外,照例由馬夫給她做伴,可是不久這種傍晚的閑遊卻開始由阿爾土爾作陪了。每天傍晚阿爾土爾總是津津有味地對她講起這一天他做過些什麼事,讀過什麼書,寫過什麼作品。他報告完畢,難免講到他的幻想、希望、意圖。捷莉紮聽著他講,她自己也講。她能一連舉出許多著名學者的姓名,不過那些姓名卻都是從阿爾土爾口裏聽來的。他們成了朋友。據說,從友誼到相愛,隻要跨出一步就到了。阿爾土爾卻沒想談戀愛。隻要有個頭腦聰明和朝氣蓬勃的女人做伴,他就滿足了。直到捷莉紮在一次傍晚的閑遊中對他承認說她愛他,他才講起愛情。
首先講起愛情的是她。這樣道破彼此相愛以後,隨之而來的那些日子,就象人們常說的,是一生之中隻有一回的。阿爾土爾在別的時候從沒象他跟他所愛的女人一起度過的這些日子這樣幸福過,對生活也從沒這樣滿意過。然而這種幸福卻沒延續很久。它被捷莉紮破壞了。臨到他要求他所愛的而且無疑地也愛著他的姑娘做他的妻子,做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和“博士夫人”,她卻斷然回絕了。
“我不能嫁給您,”她寫信告訴他說,“您窮,我也窮。貧窮已經毒害我的上半生。莫非還要它來毒害我的下半生嗎?您是男人,而男人是不象女人那樣理解貧窮的種種慘痛的。貧窮的女人是最不幸的人。您,阿爾土爾,不該提起嫁娶。
您這樣一來,就使我不得不解釋清楚,這卻不能不在我們目前的關係上留下痕跡。我們還是停止這種沉悶的解釋,仍舊照先前那樣生活下去吧。”
阿爾土爾把這封信撕得粉碎,寫了回信,信上呼籲天上的響雷朝著捷莉紮兜頭轟下來。他滿腔怒火,給“天上的仙女”寫了封極長的信,大罵“時代精神”和教育。隨後捷莉紮寄來些動人的信,為她的拒絕辯白,可是那些信卻沒拆看就給扔進火爐裏去了。阿爾土爾痛恨捷莉紮,凡是使他想起她的東西,都在他眼裏變得毫無價值。他憎恨一切擺足架子的、嚴厲的、傲慢的人,滿心熱愛一切卑微的、受盡欺淩的、窮苦的人。這就是阿爾土爾在走去吃飯的路上想起的一切。他那篇論文《論時代精神》,如今在他看來顯得可笑了,然而舊日的憎恨卻仍然在他的胸中起伏。他還沒能同這種憎恨分手。
阿爾土爾到星期四他生日那天,想起應許過捷莉紮同她一起吃飯,就動身到“銅鹿”去。所謂“銅鹿”,是一塊小小的林中空地,從前有個國王在那兒打死過一頭生著銅色毛皮的鹿。另外又有人說,古時候那兒立著一尊“狩獵”塑像,是一頭用銅鑄成的鹿,用來代替狄愛娜。據說,下令立這尊塑像的國王不近女色,見到古典的女人塑像總是心裏憎惡。
阿爾土爾來到林中空地上,捷莉紮已經先到了。她正焦急地在草地上走來走去,用鞭子抽掉一朵朵花。她的馬拴在旁邊一棵樹上,在懶洋洋地吃草。
“您可真會招待您的客人!”伯爵夫人走上前去迎接阿爾土爾說。“您這個做主人的可真好!您在閑逛,而您的客人卻已經等您一個多鍾頭了。”“我去買酒來著,”阿爾土爾分辯道。“我請您坐下!我和您已經不是頭一次坐在草地上了。您記得過去的事嗎?”
伯爵夫人和阿爾土爾在草地上坐下,開始回憶過去。他們暢談往事,可是既不涉及相愛,也不涉及決裂。話題圍繞著維也納的生活、蓋依連希特拉爾府、藝術家們、傍晚的閑遊。男爵一麵說話,一麵喝酒。伯爵夫人滴酒不嚐。阿爾土爾喝完一瓶,有了幾分酒意。他開始哈哈大笑,說俏皮話,甚至尖酸刻薄地挖苦人。
“您現在靠什麼生活?”他除了講別的話以外,順便問一句。
“靠什麼生活?嗯。誰都知道我靠什麼生活。戈爾達烏根家又不窮。”“那麼您是吃伯爵的,喝伯爵的?”
“我不明白:問這些幹什麼?!”
“可是我請求您,捷莉紮,回答我的話。您吃伯爵的,喝伯爵的嗎?”
“嗯,對!”
“這就怪了。您受不了伯爵,可是同時又靠他的麵包活著。
哈哈哈。居然有這種事!見鬼,這算是什麼原則?您那些聰明人認為我是騙子,那他們對您有什麼看法呢?哈哈哈!”
烏雲掠過伯爵夫人的臉。
“不要再喝了,男爵,”她厲聲說道。“您已經喝醉,說起放肆的話來了。您知道,環境逼得我隻好至今還住在戈爾達烏根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