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賢惠,不必做出滿漢全席,一盤速凍餃子也能代表情意。
何大葉鑽進廚房利索地忙活了十分鍾,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和一盤她最拿手的尖椒炒雞蛋走出來,順手把兩個盤子放在茶幾上。
餃子的熱氣氳出來,透明的玻璃茶幾上瞬間蒙上一層薄薄的霧。
“趕緊吃,吃完了早點兒睡,睡醒了就趕緊滾蛋。”何大葉一邊摘著圍裙,一邊對躺在沙發上正看電視的羅暢說。
“滾蛋”這個詞,除去主要表明“我送你離開,你以圓潤之姿態”的暴力之外,又透露出止不住的親昵感。
是,跟不熟悉的人,你說句“滾蛋”試試,他可能就真從你生命中離開了。
羅暢笑嘻嘻地從沙發上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彎下身子夾了個餃子放進嘴裏。
“嗯!”羅暢伸出大拇指,含含糊糊地說,“今兒這餃子不錯,皮兒薄餡兒多,鹹淡剛好!”
“有勁嗎?能換個台詞好嗎?每次吃速凍餃子都這樣。”何大葉皮笑肉不笑地瞪了羅暢一眼,轉身進屋給羅暢鋪床去了。
“你親自煮的,就不一樣!”羅暢添油加醋,繼續擺出美食節目主持人的誇張嘴臉,“太!好!吃!了!”
要是不多介紹這兩個人幾句,恐怕所有人都會以為他們是結婚幾年、恩愛異常的一對小夫妻。
事實上,何大葉和羅暢三年前確實結過婚,可還沒來得及柴米油鹽孩子熱炕頭就離了。
紅豔豔的結婚證在倆人手裏待了還不足兩個月,就換上了紅豔豔的離婚證。
在羅暢的記憶裏,換完證從民政局出來的那天,是個下雨天。
何大葉歡喜得上躥下跳,硬要拉著他去小吃一條街慶祝。
然而天青色等煙雨,而病在等她。
她從街頭吃到巷尾,以至於吃壞了肚子。
據說拉肚子最高深的境界是,坐在馬桶上,菊花在泄,嘴裏在吐,眼淚鼻涕一起流。
何大葉隻能讚歎肉身充滿無限可能性。
羅暢陪著她去打吊瓶的時候,曾經譏諷過她,說何大葉是舍不得他,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服毒自盡。
坐在醫院椅子上手扶著吊瓶的何大葉白眼都懶得翻,淡淡地回:“咱倆吃了同樣的東西你沒事兒,天下最毒的東西都覺得自己可愛呆萌人畜無害,像你。”
一句話把羅暢噎得直跳腳。
“何大葉!好歹咱倆領過證,你就是裝,也裝一下對我有感情吧。”羅暢聲音略大,深夜的輸液室裏,患者和家屬們不滿地瞪著這個怨男。他們心裏盤算著,這男的估計被這女的甩了。羅暢看眾人眼神複雜得很,自覺很沒麵子,一轉身就走了。
何大葉醞釀了一會兒情緒,後來想想深夜一個人打吊瓶也不算多慘,再說羅暢這都前夫了,也不能啥事兒都跟著啊。
剛自我洗腦完畢,就看見羅暢一個人默默地回來了。
“你也不攔著我,真過分。”羅暢委屈地說。
何大葉那隻沒打吊瓶的手,摸了摸羅暢的頭。
男人濃密的頭發帶給她的觸感,突然刺痛了她的心。
好像離婚後,倆人才開始建立感情基礎。
那結婚幹什麼?那離婚幹什麼?何大葉突然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幹嗎呢?
“床給你鋪好了,吃完了就去洗洗睡吧,盤子你放水池裏甭管了,我明天洗。”何大葉從屋子裏出來,對羅暢說。
“嘖嘖,有人伺候的日子真舒坦。”
“那你就趕緊找個人娶回家專門伺候你,別整天死賴在我這兒。”
“現在的小姑娘哪裏是會伺候人的主兒,一個個金貴得跟太後似的,都上趕著要嫁那種能把她們當觀音供起來的人。我是生在紅旗下的社會主義好青年,所以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十二星座十二生肖四大血型還沒湊齊吧?用得著給自己找這麼個根正苗紅的理由嗎?”何大葉撇撇嘴,不屑地笑了笑。
這是羅暢認為自己擁有的最輝煌的人生夢想,那就是跟各個星座生肖血型的女生都談一次戀愛,然後寫成一本戀愛秘籍。
他還有一個專門的筆記本,記載和總結著每一類女生,甚至還畫了柱狀圖和拋物線,弄得跟科學研究一樣。
何大葉曾經偷偷看過那個筆記本,每個女生的那一頁都寫得密密麻麻,唯獨她那一頁是空白的。
後來她問羅暢為什麼,羅暢說:“因為你太特殊,不屬於任何類型,或者說,你不太正常。”
何大葉雖然因為這個答案暴打了羅暢一頓,但她並不否認。
她是誰啊,何——大——葉!
專注流血不流淚三十二年,海澱區霸王花,中國夢的代表人物。
換螞蟻界是蟻後,蜜蜂界也得是蜂王。
“你別光勸我,倒是你年紀也不小了,就真的沒再動過找人結婚過日子的念頭嗎?”
“我不適合結婚過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輕描淡寫地說。
何大葉說自己不適合結婚,其實不太準確,她是不想結婚。
在她穩固的世界觀裏,大都市中,女性跑得太快了,男人都被寵壞了,統統被甩在了身後。而現代社會,已經不是需要男人耕田打獵的原始社會了,男人的傳統優勢無從體現,所以跑得快的女人找不到另一半,多麼理所應當。
身為這些運動健將型女生中的佼佼者,大葉覺得自己不是被誰強迫單身的。
她是主動單身,她足夠強大到不會為了旁人的眼光隨便找個人嫁了。
她無所畏懼,她驕傲,她自豪。
她為自己的不將就點十萬個讚。
結什麼婚啊,她早就進化成了自己最想要嫁的那種男人了。
要嫁,也隻能是披著婚紗嫁給自己。
她的命中充滿了陽剛之氣,有點雌雄同體的意思,就跟她的名字一樣。
她聽媽媽說自己出生那天,是一個狂風卷殘雲的秋日,剛生產完的母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著一陣風把窗外那棵樹上所有的葉子都吹落了,當時正要開始傷感,卻發現離她最遠的一根樹枝上,還綴著一片綠色的樹葉。
彼時還是文藝青年的何媽說,那樹葉象征著逆境中努力拚搏的生命,也象征著萬物肅殺的秋天裏那一星半點的生機勃勃,於是果斷給她的孩子取名:何大葉。
何媽每次講起這個故事,都像是正在參加演講比賽的種子選手,眼神有力,字字鏗鏘。
因為這個名字,何大葉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取笑。
上小學那會兒,整天有一票掛著黃鼻涕的小男生追在她身後,跟說群口相聲似的叫她“何大爺”。
就為這,她哭鬧了好幾天,硬是要讓爸媽給她改名字。
好幾次何媽都心軟了,張羅著要找個算命先生,給取個吉利又女性化的名字,但都被何爸給拒絕了。
“哎,改不得,這名字好,大葉大業,以後咱們孩子必成大業。”
慢慢地,何大葉也就坦然了,再加上她心寬腦子快,琢磨著不管再怎麼被取笑,這也是個賺足別人便宜的名字。
後來那些鼻涕蟲再叫她“何大爺”時,她都會老成地一笑說:“乖孩子,要不要爺爺給你們五分錢去買糖吃啊?”
幾個小孩自覺吃了虧,悻悻地一哄而散,那之後便很少有人再嘲笑她了。
初中,高中,大學,每當有人拿她名字開玩笑時,她都用此招,屢試不爽。
她的親戚和朋友們為了不吃虧,平時都叫她小葉。
何大葉時常想,如果當時何媽給她取名何小葉、何葉子、何葉葉,哪怕是何樹葉,是不是都能為今天的她,平添點兒女性的嬌弱和柔美?
不過也罷了,叫了這麼多年的名字,如果要現在真改了,念舊的何大葉還有點兒割舍不下呢。
況且何爸當初的話也確實沒錯,時至今日,何大葉覺得按照世俗的觀點,除了沒把自己嫁出去,哦,準確地說是更慘,單身且戶口簿上多了“離異”兩個字之外,她至少沒給人民群眾添麻煩,也沒給政府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