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五個角色

真情敘述

作者:馮曉慧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從部隊轉業回省城上班。從省城到我和母親所在的家,將近100裏路,父親每周末回家一次。因為見得少,對父親,總感覺是敬畏多於親近。

弟弟出生後,母親不敢同時帶我和弟弟睡。鄰村有一戶人家,夜裏帶兩個孩子睡覺,半夜翻身壓住其中一個,孩子窒息而死。這件事,讓母親害怕,她把我安排到另一張床上,讓我自己單獨睡。

正是冬天。盡管母親在被子裏放了暖瓶,然而,到後半夜,瓶子冷卻下來後,是徹骨的涼,而且夜裏燈滅下來後,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令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有時做噩夢,從無邊的害怕中醒過來,自然會哭鬧一番。父親得知後,將一周一次的回家時間,改為一天一次。下班後就騎自行車往家趕,將近100裏的路,父親頂著夜色回來,再頂著黎明走。

小的時候,不懂得體諒父親。天剛剛擦黑,就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他一身風雪進門,小小的心就漲滿歡喜。晚上,睡在父親寬厚的懷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屋外,是呼嘯的北風,一片冰淩的世界;屋內,每個角落,都散發著熟悉的溫暖。睡意朦朧中,不自覺地將父親喊做母親,每次都能聽到他溫柔的應聲:“媽在這呢,睡吧!”

我在父親的應聲裏,安靜而塌實地入睡,睡過整個夜晚。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母親。

相對於弟弟,父親似乎更偏愛我一些。

初始,我還為著這些偏愛,驕傲而自豪,有公主一樣的感覺。及至稍微大了一些,漸漸對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心生排斥。我固執地認為,自己的成長已經達到了不需他隨時嗬護的地步。我很想脫離他的視線,隨心所欲地過一種以前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生活。

開始有意無意地疏遠父親。放學後,我不再坐在教室裏等他來接,而是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或者到書店裏看自己喜歡的書。

和父親鬧得最凶的一次,是因為一個男同學。高二那年,男同學隨父母去了上海,走後,有時會寫信來。出於禮貌,我也回過一封信去。後來,盡管我再沒回過信,他的信,還是隔三差五地來。老師以為我是在談戀愛,截留了他給我的信,打電話告訴了父親。

可能是因為被老師找去談女兒早戀的問題讓他覺得難堪,也可能是因為我的行為讓他太傷心失望,父親攥著信回來,鐵青著臉不容我辯解一句,就打了我一巴掌。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中,充滿了憤懣和委屈,辯解的話,在唇邊轉了又轉,終於還是忍住了。既然他不相信我,我也沒必要對他解釋。

我學會了沉默,沉默到我整整一個月不喊他一聲“爸”,然後在某一天,他恍然,以嚴厲的口吻責問我,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隻是背轉了身,一言不發。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敵人。

畢業後,父親希望我能留下來工作,心高氣傲的我卻執意要離開,到北京去發展。

父親有幾個同事到北京辦事,正巧與我同一列火車。本來父親已經將我托付給其中的一個叔叔。臨走前,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堅持送我到車站。車窗前,父親左叮嚀,右囑附,叔叔打趣他,把丫頭交給我還不放心,小心我不管了。車站上,擠滿了送別的人,父親的身影被淹沒在洶湧的人流裏,隻看見他揮動的手。離開很遠了,還看見他站在那兒,風掀起了他的衣裳,也把我藏在暗處的淚掀得四處飛揚。

從我去北京開始,父親就開始關注北京。電視上隻要是與北京有關的消息,他都會一字不落地聽完,然後,在電話裏,提醒我應該注意的事項,叮囑我:“丫頭,一個人在外,不習慣、不順心時就打個電話。”

的確是不習慣。我在那些縱橫交錯的大街上,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花費時間跑冤枉路,是常有的事。采訪也不是很順利,很多人與事,並不是如我想象的一樣簡單。每次打電話,我都要把滿腹的委屈倒給他。事實上,我在其中所得到的快樂,遠遠多於委屈。如今想來,我是很自私的人,隻有在委屈的時候才會打電話給他,而在快樂的時候,我從不會想到與他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