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朗接過白芍手中的箋奏,看了一眼,頓時變了臉色。他捏緊了紙片,心口酸熱,竟連氣息也有些淩亂了。
“現下如何?”
白芍瞥了瞥禦階底下一觸即發的刀兵,沒有答話,隻是死死盯住荀朗,一瞬不瞬。
荀朗明白了她的顧慮,識相地壓低了聲音。
“可是……起了熱症?”
“你如何得知?”白芍沒有想到,她眼中的半吊子巫醫竟能有這樣的見識。
“果然……”荀朗雙眉擰緊,竟不顧禮儀,趕上了一步,因為急於入殿,甚至還推了白芍一記,“快領我去,遲則生變!”
那口氣凶惡粗魯,全沒有半點風雅。
二人正要入內,卻聽遠處,一人自羽林陣中跑出,高聲喝道:“丞相不可!”
眾人定睛看去,是個年方而立的青年文士,白麵無須,青色官袍,眉眼柔和,原來是相府長史薛公琰。
金吾兵知道這薛大人手無縛雞之力,從來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佞臣嘴臉,不想他會出現在這種要命的地方,便有些驚詫,竟也忘了攔阻,由著他跑到了禦階上。
荀朗不曾想到,連自己手下的這支筆杆子也同羽林郎們一起,幹犯宮禁,跨過宣政門,逼進了後宮。看來崖州眾人確實是孤注一擲了。
事情緊迫,荀朗不想理會,仍自顧往前去。文弱的薛長史此刻竟陡然長了英雄氣概,趕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荀朗的胳膊,急切道:“丞相難道忘了和鳴殿故事?”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麵麵相覷,表情複雜。
荀朗望了望鴻煦手裏的飛龍劍,心中一凜。
百年前的仲春時節,末代帝俊宇文恪正是以天子暴病,需要侍疾的借口,矯詔,將當時的承恩公沈欽誆進丹穴山夏宮,加以誅殺。
薛公琰的比方很好,百年前的沈欽與今日的荀朗多少有些相似。
沈欽家道中落,淪為庶族,祖祖輩輩都在南疆耕讀。他不似那些炙手可熱的世家子弟,可以躺在祖輩的功勞簿上大吃地皮,偏又懷有奇誌,不肯屈就。所以在客卿幕僚的職位上,頭破血流地奮鬥至二十五六歲,輔佐了兩任刺史,卻依舊家未成,業未立,落魄潦倒。
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日子終究是難熬的。正當他茫然無措時,偏遇上了難得的機會——宇文恪行新政,不拘一格選拔人才,在原來舉薦拔擢的基礎上,加設了科考。沈欽自恃才高,日夜兼程趕到京城應試,卻名落孫山。直到看見了考中的名單,發現個個俱是長安世家公子,這才明白,科考也不過是朝廷扔給庶族學子們一根沒有肉的骨頭,由他們爭先恐後地啃掉牙。
於是大徹大悟,不再奢求功名,依著神話中張羽煮海的典故,取了個“煮海生”的別號,放浪形骸於詩酒歡場,最後竟憑著高亢悲涼的文風,誤打誤撞在詩詞歌賦上闖出了名堂。
也是機緣湊巧,天子在一次元夕飲宴上聽了宮娥演唱的沈欽詩詞,覺得有趣,便下令召見,想要問一問這沈煮海——“能不能煮死天龍,搶出龍女?”
這本是天子的一句戲言,可是,就像所有話本裏的風月故事一樣,戲言引出的卻是貨真價實的姻緣。
情感戰勝了門第,窮酸書生以其卓然風姿贏得了惠帝鳳寧的專寵,被破格拔擢入了後宮。
那個年代,後宮幹政的危險性還沒有完全體現出來,各位男寵仍有輔政的職責和機會。所以沈侍君歪打正著,竟就此一路平步青雲,甚至……入閣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