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朗沉默著,小心係好了寶劍,也想好了應對的話,然後抬起頭,緩緩道:“先主公持此劍,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一用,則如雷霆之震,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命者。”
“我知道,姐姐已然運用嫻熟。我問的是,我持此劍又能如何?”
荀朗起身,退了半步,複又整理衣冠,重新跪下,對著鳳翎行朝見至尊之禮,禮畢言道:“主公持此劍……製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則……匡諸侯,天下服矣。”
他咬牙說完了這番話,麵不改色,身子卻在微微發抖。
不能露怯,不能。
一旦露怯,他就會心軟。
一旦心軟,她便做不成他的新主公。如果做不成,今日這湛盧劍上就得染上一人的鮮血。
是她,隻會是她。
她是他家養的鳳凰,吃人的鳳凰。為了養大它,他家喂了一百多條性命。
就是弄死了,也不能便宜旁人的……
可如果她死了,他又將何以苟活?
鳳翎臉色蒼白,她並不知道荀子清此刻內心的緊張,卻已經聽明白了,原來在荀家的計劃裏,湛盧不隻是一把“服四封”的諸侯之劍,更要變成一把“匡諸侯”的天子之劍。
她行到鳳鳴身邊,看著她明豔的遺容,慘然一笑:“姐姐,你聽,原來我這麼厲害。你說的對,死人不問……果然我是不要……也不能夠了……”
更鼓聲聲傳入堂中,君臣二人頹然無語。
荀朗以為自己永遠也等不來她的回應。
或許就這樣,一起跪死在鳳鳴靈前也是個圓滿結局,至少她不用為他握起那把要人命的“天子劍”,至少……
“也罷。家姐新喪,四封之內必然雲擾不休,方才已經接到南郡急報。就煩請長史領兵,重整舊部,肅清邊患。孤在此間,等待卿班師奏凱。”
她的下令突然而又堅決。
原來,野狸貓比他想象得要更加果斷。
她沒有胡鬧,乖乖認命,還做足主公的派頭,這到讓荀子清愣在當場。
鳳翎沒有理會他的驚愕,已經坐到那一邊榻上,麵無表情,緩緩剝起案上的花生。
君臣名分已定。他們都不用再死。至於誰是君,誰是臣,管他呢,這隻有別人覺得要緊罷了。
荀朗想要的隻是——他們都不用再死。
他暗自苦笑,道聲“遵命”,叩頭準備離去。
“子清,”她突然又叫住他,“你大概何時能回來?”
“短則三日,長則七日。”
“我等你。”
荀朗扭頭望向她。
她的臉上竟然綻放著明媚的笑容:“我們在這裏等你。你要回來呀。”
荀朗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不知不覺間,坐在那裏穿著一身孝服,剝著花生的人已經變成了鳳鳴。他慌忙朝靈台望,躺在那裏的果然是鳳翎的死屍。
他驚駭非常,全身血液猶如凝固一般,想要喊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強烈的窒息感襲來,荀朗本能地睜大雙眼,天旋地轉,眼前素白的靈堂陡然變成了昏黃的臥室。
原來是南柯一夢。
他大汗淋漓,遍體冰涼,扭頭望見躺在身邊的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小小桃花麵。
“師父?”
小娃娃睜大烏溜溜的杏眼,好奇地望著他。
荀朗輕輕出了一口氣,終於從回憶與夢境裏清醒,扶額想起了一切。
……
在東夷,從文人雅士到山野村夫,人人都知道一句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可見子嗣對誰來說都是一件要緊事。
但是百官之長的荀相國卻沒有兒子。別說兒子,就連女兒也沒有。這確實是一件讓許多人操碎了心的麻煩事。
聰明人覺得,萬事都有解決的辦法。比如正跟隨尚宮徐婉貞緩緩步入荀相寢室的這個如花少女,便是解決麻煩事的辦法之一。
她雖長了人形,有一個“傅霜娥”那樣的人名。卻並不是一個有情有感的活人,至少在聰明人們看來,她隻是負責替荀相生養子嗣,替秦家維係聯姻的一件工具。
傅女公子,小字霜娥,她的母親出身於雍州秦家,他的表哥正是那位流了帝胄血脈的青陽侯秦駿達。
作為一件工具,傅霜娥不算太好使。她被送來長安已有半年,隻要荀相回城,她總是時時伺候身邊,卻從沒能派上繁衍子嗣的用場。
直到八天前,荀相又回了城,照例換了塚宰的衣裝坐鎮莊院,還接待了她的表嫂——青陽候夫人流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