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就是離開

成長

作者:曾穎

1987年,我從職高畢業,在一家電子公司下屬的車間實習。對於升學無望的我來說,早早地找一份工作,掙一份薪水,然後租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是我揮之不去的一個夢想。

我夢想中的房子並不大,有一扇小小的掛著粉紅窗簾的窗,窗台上可以擺一個笨笨的花瓶,四季放上不同的鮮花。窗前有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折疊桌,上麵放著一套琥珀色的咖啡杯,旁邊有一盒速溶咖啡和伴侶。這是那個時代小城青年們視野裏並不常出現的一種外來的有文藝範兒的生活方式。

小屋裏自然應該有書架,價格並不貴的簡易竹製的那種,不放課本,隻放那些曾經被老師和家長追著上繳的“影響學習”的書,瓊瑤要有,三毛要有,金庸、梁羽生、古龍更要有。想著衝上一杯咖啡,捧著一本書或日記,平躺在充滿幹燥陽光香氣的被單上,沐浴著自製的紅色燈罩上反射下來的暖暖光影慢慢進入夢鄉,那該是多麼美麗的一件事情!

但是,我知道,要實現這一看似平常的願望,其實比登天容易不到哪兒去。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一個合適的理由向父母表達自己要去外麵住的願望,雖然這一年我已年滿18歲,自認為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開始自己的人生之路。但爸爸媽媽會拉著我的手,無限親切地問:“你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我們哪裏做得不夠好?你說出你的想法,我們馬上幫你辦!”那種神情,仿佛是我3歲時想要一顆糖或5歲時想要一個布娃娃那樣在耍小脾氣。他們對我如此好,而我卻要一意孤行地從這份“好”中逃離出去,確實有些不知好歹,甚至說得上是“喪盡天良”了。

我母親沿襲了我姥姥的一句口頭禪:“隻要我一天沒死,你就算長到100歲也還是我的小寶寶。”一想起這種無微不至且讓人沒有呼吸空間的愛,就讓人鬱悶。

我不知道自己離開父母獨自出去居住的願望究竟始於哪一年,也許是小學二年級父母外出旅行把我寄放在同事家,與發小梅梅坐在窗台上看月亮的那段記憶太美;或者是初中時班上組織野營,我們十幾個女生將費盡心思抓來的幾百隻螢火蟲放在蚊帳裏的情景太讓人流連;抑或是職高時偶爾以給住校同學做伴為名跑到女生宿舍,唧唧喳喳聊到天亮的感覺太好;還是某個聖誕節的晚上,班上男男女女跑到一個家長不在的同學家裏,裝飾聖誕樹,講鬼故事的情景太刺激……總之,我覺得離開爸爸媽媽無所不在、無微不至、無所不管的家,自己想幾點睡覺就幾點睡覺,想幾點鍾起床就幾點鍾起床,是件非常快樂和舒暢的事,那也許就是傳說中的自由吧。

為了這份自由,我決定幹點什麼。

電子公司因為我的表現還可以,決定錄用我在那裏上班,這讓我有了一個堂而皇之搬出去住的理由。我謊稱可能經常要加班,單位會分宿舍,我想到外麵去住。母親輕易地識破了我的謊話,她拿起電話要打給經理詢問情況,並咬牙切齒地表示,就算是加班到淩晨也會來接我。但我慌亂的表情很快將我出賣,她從中輕易看出了真相。她沒有發火,也沒有罵我,隻是有點失落地小聲問我:“你那麼急迫地想要離開我們?”語調中有一種淡淡的憂傷。

和別的父母不同,我的父母並不把孩子單獨出去住的願望妖魔化,並視為想逃脫管束去為非作歹的行為。這是因為我自幼就給人留下乖乖女的印象,讓他們不忍心把我往壞處想。他們所擔心的是,我在失去他們所營造起的這個庇護罩之後會受到傷害。

從第一次提議被揭穿之後,我沒再向母親提搬出去住的事,但在私底下,我暗暗開始做起準備來。在我柔弱而聽話的外殼裏,其實裝著一隻叛逆的小野獸,越是受到約束,越是渴望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