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金燕(孫金燕(1984—),女,安徽安慶人,西安財經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02級學生,在校就讀期間與同學合作出版過散文集《夜雨無痕》,撰寫了題為《指間的陽光》近10萬字的內容(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3年12月版)。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09級博士生,主要從事符號學及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本文是西安財經學院校級優秀畢業論文)漢語言文學2002級)
摘要:作為一位女性作家,殘雪在極端自閉和孤獨的心理狀態下,用近乎夢囈一般的獨特語言和看似邏輯極度混亂的文本結構,盡情揭示世界的荒誕性以及人類“絕對孤獨”的本質。本文重點從語言和結構兩個方麵來論證殘雪小說創作的異化特征,並以“女性作家”、“內視行為”、“窺視者”等不同的視角,為殘雪的小說創作進行綜合性定位,進而分析作品對人類生存狀態所進行的探索與思考。
關鍵詞:殘雪異化孤獨荒誕性
序言
在崛起於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那股突破僵化的文學規範、拓展小說功能與表現力的先鋒小說新潮中,基於對自我的真實和生存真相的執著追問,同時又更願意以眾多無法則的寫作使創作合法化的殘雪,以其極為孤獨的生命意識和非理性色彩的小說,使得她表現出更為搶眼的先鋒特色。殘雪在80年代的作品,如《蒼老的浮雲》、《山上的小屋》,在現實中國呈現出一種“異化”的品質:這既是對寫作的“異化”——形成與一般寫作的異趣、讓讀者望而生畏的文風;又是對生活的“異化”——讓讀者看到了怪誕而孤獨的真實生活。正是因為她對創作本身的獨特認識,對人類的生存狀態的深刻理解,更以非常規的方式鑄就了一種迷失的氛圍,使其得以成為當代先鋒小說中極為特殊的“這一個”。
一、殘雪的小說創作
(一)孤獨而殘忍的窺視者
雖然在討論作家時我們有意地回避性別,但不可避免的是,作家因為性別的原因,創作狀態會有相當大的不同。男性作家的作品往往較多地表現出對外部世界的觀察,而女性作家的作品,常常是一種內心體驗的表述。身為女性的殘雪的寫作則更可以說是一種完全的內視行為。這種與其他小說拉開距離,完全按照事物裏邊的形象來書寫的創作方式,使得一般人與殘雪的溝通成了一項高難度的工作。“她的筆習慣指向相反的生活,陰沉、逼仄、穢惡、敵對、怪異、扭曲、暴露和憤恨的快意,她喜歡深深地遮蓋著人道主義的愛、柔情、幻想、溫怡以及廉價的幸福意識。她沒有妥協,沒有庸俗辯證法,沒有折中,沒有平常心,隻有極端的情感發泄和單一顏色(黑色)的盡情塗抹,——不是雜色,也乏亮色,更無所謂線條的美感,她筆下的景物始終是黏稠狀的。”(郜元寶.二十二今人誌[J].當代作家評論,2004,(1):98.)於是隻能放棄表麵的理性判斷,撇開一些外在的表麵的零碎資料,而直接把握最重要的核心。在這個過程中,感覺應該是第一位的,因為殘雪本身就一直地棲身在那虛無幽冥的心靈王國的一隅。
她以一個孤獨的“窺視者”的眼睛來“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她把那些精神分裂的碎片反複審視,發現那裏麵隻包含一個‘無’,一個可怕的虛無……殘雪沉迷於病態的故地裏難於自拔,這使她的內心世界向外界徹底封閉。”(陳曉明.無邊的挑戰——中國先鋒文學的後現代性[M].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185.)她將那個神秘王國的遮掩物一層又一層地撥開,牽引著讀者的感覺,進入那玲瓏剔透的結構與古老混沌的內核,永不停息地向人類生存的本質突進,也即向深不可測的人性的本質突進。於是我們看見一個冷冷看著這個世界的殘雪,以卡爾維諾的帶著血腥的智慧和博爾赫斯的迷霧一般的深沉吸引著讀者。在她的筆下一切的發生都是那麼的信手拈來,又好像是對她所描述的故事的一種滿不在乎,卻能將讀者一下子帶進故事世界的本身。她永遠隻是展示事物本身,像一個夢。在這個夢裏,殘雪不僅僅是通過幻視幻聽來展示人間的鬥爭,更是向讀者表述它們的複雜與豐富,以及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內心情感,並且同時又成為故事中人物現實行動的依據。
殘雪與傳統寫作的格格不入暴露了她的極端殘忍。傳統寫作中,無論是多麼嚴厲的批判,終會溫情地為讀者找一個人物如此醜陋的人性化的解釋作外衣,以稍留一點美的“念想”。而殘雪偏偏活生生地剝下了這層外衣,讓讀者直麵那赤裸裸的醜陋。這樣的殘雪不殘忍誰殘忍?當把讀者逼入感情承受的絕境,讓他們產生一種比害怕更可怕的感覺時,殘雪才讓他們猛然醒悟:她其實是在展示一種獨特的精神運動,讓藝術形式感的魅力深入讀者的心靈,以引誘他們進入她那虛無的國度。當讀者被某種純粹意境的存在所包裹時,玄虛的東西也就成為了真實的存在,而這個存在,正是殘雪的長期努力所要著力凸顯的“家園”。人無法“說出”的那種存在,隻能在你說、我說、他說之中來逼近,再逼近。
(二)詭異世界的建構者
盡管必須以感覺來體驗殘雪的小說,我們卻不能簡單地將殘雪定位為僅靠感覺來發泄情感的作家。因為殘雪的小說總是從盡可能真實的生存中去體驗,在現實生活的關係中汲取營養和動力,因而總充滿著日常生活的氣息。隻不過它的發展曆程和結構已超脫了日常生活的規律,即所謂的“常情常理”,而純粹由內心靈魂的自我深入和自我創造所支配、形成。正是心靈的規律即創造突進的規律,使得這些日常的場景顯得怪誕、荒謬,出人意料而不可思議,然而卻愈發的絢麗多彩、蕩人心魄。殘雪借由達到她這一目的的道具就是她奇特的敘述話語與文本結構。
1.混亂而奇特的夢囈般的語言
由於身為女性作家,殘雪的作品能將生命與身體直接聯係在一起,也才能以她夢囈般的絕對女性的傾訴,提示一種更為乖戾的女性主義話語來深深打動讀者,並以此種方式來麵對存在:模糊不清的場景、破碎的語言表述、偏執的人物,拚貼出了獨一無二的“殘雪文本”,通過自虐式的神秘獨特的幻想將故事肢解為一係列乖戾的語言碎片。由於表達對象的非同尋常,殘雪的語言充滿了人類剛剛誕生時的原始記憶。語言同探索一道來到了源頭。為了要說出那說不出來的事,語言自身也意識到了自身的層次,這些層次同對象的層次形成對應,將“無中生有”的事業在大腦隱蔽的處所進行。於是想要解讀殘雪,語感便成了唯一的鑰匙,一定要緊緊跟上殘雪心靈的暗示,才不會被那激情的、不知要衝向何方的浪濤甩下。這是意誌力的較量,也是生命力的測試。其發散性的語言具有很強的營造氛圍的能力,你也許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卻會身不由己地被這種語言的力量所裹挾,緊張、不明所以而又欲罷不能。於是被人們的濫用所損壞了的語言,在殘雪奇妙的筆下獲得了新的生命,殘雪也借由這些被異化的、微妙的語言傳達出了她對這個世界的獨特的寓言式的感受。
《蒼老的浮雲》便是理解殘雪這一寫作特色的最好入門。在《蒼老的浮雲》中,所有人物的對話都隻能用突兀、混亂、模糊甚至有點摸不著邊際來形容。他們就像是被生活遺棄的一群,成為真正被隔膜開來的“孤獨者”,就那樣將自己封閉成一個個小小的風景,走著神,說著話,不想聽懂別人,似乎也沒打算讓別人聽懂:
“他躊躇著推開門的時候,她正坐在桌邊吃一小碟黃瓜。桌上放著一隻壇子,黃瓜就是從那裏夾出來的。她輕輕地咀嚼,像兔子一樣動著嘴唇,幾乎不發出一點兒響聲。她並不看他,吃完一條,又去夾第二條,垂著眼皮,細細地品味。黃瓜的汁水有兩次從嘴角流出來了,她將舌頭伸出來,舔得幹幹淨淨。
‘我來談一件事情,或者說,根本不是一件事,隻不過是一種象征。’他用一種奇怪的、像是探詢、又像是發怒的語氣開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過?或者說,你是不是也有那種預感?’
虛汝華癡呆地看了他一眼,仍舊垂下眼皮嚼她的黃瓜。她記起來這是她的鄰居,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裏搞些小動作,擋住她的視線。吃午飯的時候,老況看見她吃黃瓜,立刻驚駭地不得了,說是酸東西搞壞神經,吃不得。等他上級去了,她就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來。
‘當我在夢裏看見它的時候,好像有個人坐在窗子後麵,我現在記起那個人是誰了——你說說看,那個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還不死心,胡攪蠻纏地說下去,‘那個泥潭,是不是就在我們的院子裏?’
‘死麻雀是怎麼回事?’她開了口,仍舊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絹來擦了一下嘴巴。‘這幾天我都在屋裏撒了殺蟲劑。’她的聲音這麼冷靜,弄得他腦袋裏像塞滿了石頭,嘩啦嘩啦地響開了。”(殘雪.殘雪自選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8.)
這些人物就是這樣兀自地說著話,所有人物的語言,它們的表述都是自由的、不經意的,在殘雪營造的氛圍中,我們無法提供另一種可能,於是隻能對其實行默認。
值得玩味的是:將帶著自己感情色彩的人物僅僅當做構建其謎麵的道具,在這個過程中,殘雪何以如此冷靜?是否在殘雪的眼裏,這隻是一群承載著肮髒、齷齪品質的載體而非鮮活的人?有了如此的認知,殘雪才能以讓我們驚異的冷靜來對他們施虐,甚至有勇氣回轉身來欣賞自己的傑作。他們就是一群四處走動著的、永遠在努力地背誦著一係列很詩意的台詞的木偶。由此他們的台詞才能那麼的溫情、絢麗又攝人心魄,與他們所生活的日常場景的痛苦、無聊不搭調地共存在一個故事裏,怪誕、荒謬的基調就這樣地被一層層地營造,所有的影像隻是奇麗而模糊,即使有美感,也難免顯露出一絲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