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荑頓了一下,反應很快:“段喜橋這個王八羔子。”
她又開始換台選節目,易轍見她沒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繼續問:“又不是沒有希望,為什麼不治?”
“希望?”向西荑終於選好了一個充滿了傻笑的綜藝,向後一靠,枕到沙發上,“要維持透析,花錢去排腎,到死的時候能不能排上、做手術能不能成功是一說,還得聽醫生的好好養身體,不能感冒、不能再生病,因為免疫力低,最好天天在家帶著,嚴重點,連口水都不能喝,你覺得這是希望?”
“但是起碼還能維持很長的時間。“
“維持?”向西荑嗤笑一聲,“我倒覺得,和這麼維持比,死了才叫希望。”
易轍從來都隻知道人要珍惜生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活法。他不能理解向西荑以這樣隨便的態度在說著生死,說著生命,於是擰了眉,說:“你這樣很不負責任。”
“責任?”
向西荑沒有立刻反駁他,像是覺得他這話非常可笑,連歎帶笑地消化了好一陣。易轍固執地站在那裏等著她笑完,於是她摘了麵膜,抽了一張紙將臉擦幹淨,才慢悠悠地易轍:“你是說我對自己不負責任?我有什麼不負責任的,我吃得好睡得好,一天都沒委屈過自己,不過是少活幾年,我就不負責任了?易轍,不是誰都想長命百歲,別用你們那套來要求我。”
他聽著她把放棄生命說得這麼理直氣壯,易轍有些無話可說:“那照你這麼說,那些自殺的都合理?”
“當然不是了,”向西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人是苦,不管怎麼個苦法吧,反正是苦得活不下去了。我跟他們不一樣啊,我是活得很好,所以死了也不覺得這輩子可惜,那我為什麼不能在不自由地活著和死之間選擇死?”
歪理。
“嗯,”歪不歪理,易轍也說不過她,他姑且不再和她理論活不活的問題,轉而問“那你有沒有想過段喜橋。”
向西荑用指尖一下下按摩著眼角,奇怪:“跟他有什麼關係?”
這句反問,加上向西荑滿是不解的眼神,讓易轍徹底放棄了勸說。想起外麵那個哭得形象全無的男人,他突然有點替他不值。
他心裏徹底冷了,轉身要進屋,向西荑卻叫住他,在他身後問:“對了,你那小男朋友呢?分手了?”
都不需要看她的臉,易轍也能想象到她看好戲的表情。
“沒有。”
“還沒有呢,我回來幾次,對門都沒個響動,這是搬走了啊?”向西荑歎了一聲,“所以說,一開始幹嘛要瞎愛,他們家是什麼人啊,你也不用腦子想想。”
聽她這麼說,易轍猛地轉身,拉著臉問:“他們家什麼人了?”
“你別給我擺這個臭臉,我這是好心在教你。”也許是因為生病,向西荑今天確實已經平和了許多,要平時,易轍這麼跟她說話她早就帶著髒字招呼上了。她朝易轍翻了個白眼,解釋:“他媽那個人,撞上我化濃妝都是那種眼神,你還指望她接受你跟他兒子搞對象?我看你真的是腦子裏有屎。你也別瞪我,我也沒說你小男朋友的媽怎麼不好,隻不過想讓你想想,你現在覺得我不治療是什麼狗屁不負責任,跟他媽覺得你倆談戀愛是腦子有病,有什麼區別?都是狹隘,都是覺得自己才是對的,誰也別說誰。”
易轍沒說話,他盯著向西荑看了半天,甩門進了屋。
臥室的櫃子裏有這些年來向西荑給他的錢,一摞一摞的現金,暴發戶似的。易轍找了個旅行袋,將錢全都裝進去,拎了出去。
向西荑看見他甩在茶幾上的袋子,頗有些不可思議。她抬起頭,瞪著眼睛問易轍:“你這麼多年是吃老鼠屎長大的麼?”
“我吃什麼長大的,都跟你沒關係。”易轍平靜地回答,“這些錢還給你,不管你怎麼覺得你怎麼有道理,我希望你能去治病。”
他相信段喜橋是真的愛向西荑,不管向西荑多無情,那個有點缺心眼的男人都是鐵了心在愛她。
他說了該說的,做了該做的,剩下的,他也管不了了。他和向西荑沒什麼感情,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向西荑不會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改變自己的決定。
“我不。”向西荑的臉上還是那副散漫的表情,她看著易轍,告訴他,“明天開始我會出去玩,不會再回來。就算段喜橋再找你,我的事你也不用再管。我雖然生了你,但是沒管過你,這一點我清楚得很,所以我即便我死了,你也不需要給我收屍。”
向西荑尖銳、惡毒,易轍不喜歡她,這都是事實。可她突然提到“死”,易轍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動。
死?
那麼厲害,一點虧都不吃的人會要這麼早離開嗎?
他和向西荑很少有能和平共處的時候,但這次易轍轉回身,兩個人竟誰也沒說話,平靜地對視了一會兒。
“我知道,你和易遠誌、易旬不一樣。”
印象裏,這是向西荑在與易遠誌離婚後,第一次提到這兩個名字。
“當然,你跟我也不一樣。”向西荑歪了歪頭,有些無奈地笑,“可是你太不切實際了,‘親情’這東西不適合我,更不適合易遠誌,父慈子孝那種,哎喲,放易遠誌身上我要笑掉大牙的,知道麼?”
向西荑說完這些,就又重新投入了電視機裏歡笑,沒了麵膜,她的笑聲更加沒了阻隔,好像得病的那個不是她,快死的也不是她。
“當初你們離婚,為什麼都要我?”易轍突然問。
這是在他心裏壓了很久的一個問題,從易遠誌的形象在他心裏顛覆開始,他就想不明白,既然誰都不在乎,又為什麼在當時給他錯覺?
向西荑愣了愣,眼珠子一轉,臉上忽然顯出趣味盎然的樣子:“你這麼問,不會以為,他是愛你吧?”
眉頭很輕微地顫了一下,易轍靜靜立著,沒說話。
他能看出來向西荑是真的盡量憋笑了,但最後還是沒憋住,笑得不加掩飾
“因為當時我們誰都不肯要兩個孩子,而你已經大了,比較好養。”
向西荑看到易轍麻木的表情,心裏有了譜,她停了一下,說:“你早點問我啊,誰知道你會這麼以為,在他麵前出醜了吧?不過我要你,除了覺得你好養之外,真的還有一個原因。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從你們小的時候我就發現,易旬太像易遠誌了,想要什麼的時候,裝乖賣巧,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們這樣的人,看上去謙謙君子,其實狠極了,他們誰都不在乎。你不一樣。我太惡心易遠誌了,反正也要自己留一個孩子,不如把你留下,免得你也被那個人渣同化。”
向西荑最後的話,易轍想了大半宿,後來迷迷糊糊地得出一個結論,識人不清、看不懂人心這種毛病,是從小養到大的。
睡得太晚,以至於第二天早上,被門外的聲音吵醒後,易轍眯著眼睛緩了半天,才猛地坐起身。他匆匆開門出去,發現向西荑已經化好了妝,正拖著一個行李箱要走。
“喲,醒了啊。”向西荑換上細高的高跟鞋,頭也不回地說,“那也算是見最後一麵了。”
“嗯。”易轍擼了把頭發,掩住方才的匆忙。
向西荑到門口換了金色的細高跟鞋,取了一條圍巾,然後將一串鑰匙扔在了鞋櫃上。易轍往前走了兩步,看著那串鑰匙愣了愣。
向西荑將一副墨鏡架上鼻梁,遮住了半張臉,然後朝易轍揮揮手:“走了,拜拜。”
“如果你……”
她轉身的一刹,易轍忽然開口。看著她回過頭,易轍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片刻,才說:“如果你死了,讓我知道。”
向西荑愣了一下,而後笑得無所謂:“沒必要吧。”
“有必要。”易轍堅持,“讓我知道。”
他們的最後一麵,以向西荑前所未有的屈服告終。
“好,”短暫的沉默後,向西荑歎聲氣,點了點頭,“我會告訴你。”
大門在一聲巨響中闔上。
易轍又望了那扇門一會兒,才一小步一小步地轉身,在原地轉了個圈,望了望這個自己生活了很多年、如今隻剩一人的家。
向西荑房間的門還開著,易轍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在門口停了下來。
屋裏很亂,比他從前的房間還要亂。
在這個家裏,曾經最常發生的場景就是向西荑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拽開門,然後衝他吼完滿腔的不耐怒火。
屋子裏太靜,靜到易轍忽然有點懷念曾經那麼不願意聽的聲音。
將房間內細細看了一遍,易轍伸手,拉上了門。他到衛生間去洗了漱,收拾完出來,才發現茶幾上的那兜錢還好端端地在那,並且上麵又多放了幾頁紙。易轍拿起來看了看,有些驚訝,向西荑竟然會給他留遺產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