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
作者:董橋
我一直喜歡留意林風眠作品的顏色。他用顏色說話;顏色是他的文字。他有本事畫出幾百種的綠、幾百種的紅、幾百種的藍,甚至黑色都能渲染出不同的故事。林風眠的顏色不朽。我是憑感覺這樣推論的,後來才在永玉先生的文章裏找到了證據:“在上海有一次他對我們開自己的玩笑,說自己隻是一個‘弄顏色玩玩的人’,是個‘好色之徒’。”
文人組字成文,畫家染色傳意。抄宇不難,難在配字;塗色不難,難在染色。我的老師亦梅先生當年買到王冕的墨梅冊頁,他一頁頁輕輕翻給我看,仿佛怕弄痛了梅花。他說:“花密枝繁,固然講究布局;行筆勁健,看來生意盎然:可是,最難的是墨色的控製,枯者見肉,潤者見骨,同一笏墨,竟化出多少種姿色啊!“我於是學會看透同一顏色中的不同色調”亦梅先生教我做舊詩,常常罵我隻會拚湊詞語,不會配出新意。自他講了王冕墨梅之後,我慢慢開竅,寫了一首七絕,末兩句是:“自是春歸人拾夢,落花何必問東風。”先生在句旁用朱筆圈了十四個圈,先生說,你學會用自己的心去寫作了。
法國大畫家高更要年輕人畫畫師法真實,可是不要對著描畫。他說,靠記憶畫畫才畫得出自己的畫。林風眠的畫永遠不是他眼前的人物景色,而是他心中的人物景色。神似之外,他常常借顏色闡釋觸“景”所生之“情”。情無盡卻不可用盡,他於是靠獨創的顏色去渲染未盡之情。這就是林老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