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淵見她一枚一枚摩挲銅錢,眉頭擰了起來:“銅錢而已,用得著那麼認真?”
“‘銅錢而已’?裏麵學問可大啦!”小蝶瞪了景淵一眼,深感此人不可理喻:“活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世上,怎麼能對銅錢這麼重要的東西缺乏了解?”她拈起兩枚,細心解釋:“你看,這個是永平年間鑄造的永平錢——多麼精整!幾乎看不出兩枚之間的誤差!”她又從荷包裏擠出兩枚,沮喪地說:“宣樂錢鑄得糙,有大有小,厚薄不一……自從它們到了我手裏,就再也花不出去。還有剛才那個榆莢錢,用的時間太久,磨得像榆莢似的,最好不要收——會死在自己手裏。”
她把荷包收到腰間,忽然被人狠撞一下。“小偷!”小蝶疼得大叫一聲,猛地意識到自己犯了逛街的大忌:露財。她本能地發足狂追,才跑三步,肩頭的傷口疼不能忍。前麵的小偷比她更慘,像喝醉酒似的歪倒在地,開始劇烈嘔吐。
“唔?”小蝶捂著肩膀挪過去,不客氣地奪回自己的荷包,瞥到小賊耳朵裏有一粒黃豆大小的綠藥。
景淵慢悠悠地走過來。
“你下的藥?”小蝶翻翻眼睛。
“不然還有誰?”——還有誰能在電光火石之間施展如此精準的下毒手法?
出乎景淵的意料,小蝶並沒有對他捍衛錢袋表示感激,反而鄙夷地說:“你傻了?你剛才也看到,我的荷包裏隻有三十四文錢。這一粒‘迎風醉’的價值可是白花花的三兩銀子啊!”說完,她帶著“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歎口氣走了。
與她同行已經習慣了詫異,可景淵還是忍不住愕然目送她的背影。他轉身還想教訓小賊幾句,恰好看見小風抱著若幹包零食,呆呆地盯著他。
景淵忽然領悟到什麼,無言地避開他的目光。
小蝶覺得哥哥今天的表現非同尋常。“你要是舍不得給我吃,就不要都拿給我。”她把麵前的點心推給他,可是他看也沒看一眼。小蝶咽下嘴裏的甜食,問:“出了什麼事?”
小風很謹慎地提了一個建議:“我們別去北風堡了,行不?”
“為什麼?”小蝶立即提高警惕:“難道這趟治病之旅是一個針對我們的大陰謀?”
“那倒不是。”小風吞吞吐吐地說:“我琢磨了一整天,忽然覺得這事有利有弊。你成了北風堡的恩人,也許會嚇跑仇人當中的膽小鬼。但是,會引來更多武林人士找你療傷治病——以後就沒法過平靜安寧的小日子了。”
小蝶鬆了口氣,開始講自己的道理:“不招搖就可以過平靜的日子?根據我這幾天的觀察,並非如此。關鍵是要會躲藏。像我爹,惹的事情絕不少,可他藏得好,氣得仇人直跺腳。我就算藏不了二十年,藏兩三年還是可以的。”
“兩三年之後呢?”
“我又不是我爹那種名人。在江湖上消失兩三個月,說不定人人都當我死在誰手裏,棄屍荒山野嶺。消失一整年,恐怕連回憶我的人也不多了。兩三年之後,大家該忙啥的忙啥,誰還惦記我?”小蝶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去北方堡治病肯定不是賠本買賣,你相信我。”
小風的神色卻更嚴峻。他停了停,緩緩地說:“好吧,我最擔心的不是這件事——我擔心,景淵對你產生非分之想。”
“咦?”小蝶震驚地向後一仰,重重靠在椅背上:“哥哥,你覺得我這自私自利的內在,加上一塌糊塗的外在,等於一名魅力女性嗎?他要產生非分之想,也該衝著月憐小姐。”她摸摸小風的額頭,關切地問:“你怎麼了?以前我跟辛祐他們住在一起,你也沒胡思亂想啊。”
“辛祐?哼!”小風還是怏怏不樂。“翠霄山莊製作的毒藥,你覺得哪一種最有特色?”
“當然是翠霄化功散!”小蝶翹起大拇指回答:“傳統化功散都是一包白粉末,容易散落,不容易弄對分量。但翠霄山莊獨具匠心,做成小棍型,每一段上還有刻度,用多少掰多少——攜帶方便,易水溶,生效快,藥性一點不比粉狀產品差。連我也要說‘佩服佩服’。”
“可翠霄山莊的招牌貨是跌打酒、金創藥、生肌去腐接骨膏、翠霄家庭八件套。在你看來無比平庸,卻是江湖上需求最多、銷量最穩定的。”小風說:“辛祐就是這種人——他喜歡新奇的東西,樂意偶爾一試。可讓他選擇,他肯定會挑最穩妥的跟自己過一輩子。你跟他在一起,我有什麼可擔心的?景淵就不一樣了。玉泉山隻有‘新產品’沒有‘招牌貨’,因為他的樂趣是不停地做新毒藥。他一輩子都在追求新鮮奇特。”
小蝶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是一種他沒有見過的毒藥?”
“你是一個會做毒藥的女人,而且是一種新類型。”
“沒見過不代表會喜歡。”小蝶滿不在乎。“哥哥,你真是杞人憂天。”
小風怔怔地看著自己的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半晌才說:“你明知道我不是你哥哥。”說完神色立刻微微一變。似乎這句話他想了好久,說出來之後,卻後悔破壞了現有的世界。
小蝶垂下頭不敢看他,好一陣兒才說:“哥哥……”這聲“哥哥”讓小風心頭一沉,不再對她即將說出的話抱幻想。“你是我哥哥。我們就像一棵樹上摘下的兩片葉子,一隻鍋裏盛出的兩碗湯,看著對方就覺得很親切,可是不會有其他感覺。”
“沒有感覺的,隻是你!”小風說到最後三個字時,掩飾不住失望。“師父說出真相之後,我一直很努力,希望總有一天你會察覺。”
小蝶呆坐不動,最後泄氣地趴在桌上把臉埋在臂彎裏,不情願地承認:“你太努力了,以至於沒發現,我是多麼努力裝作一切沒變。我害怕的就是有一天,我們走的路會分開,因為你不願意毫無改變地在一起走……”
小風啞然,隻能苦笑:“原來是這樣。看來,你害怕的那一天,就是今天。”
“哥……”
小風阻止她再說下去,繼續苦笑道:“‘哥哥’真是個奇妙的稱呼。可以分享妹妹的心事,陪她哭笑吵鬧;可以放心地離開她遠行,回家的時候依然能得到她張臂歡迎;可以在她不相信任何人的時候,依然得到她的信任。可是被這樣叫一聲,即使一直守在她的身邊,她仍然不會想到去愛一個哥哥!”
他頓了頓,說:“我想,我們還是分開走。這樣走下去,我恐怕越來越不會控製自己,連你喜歡的哥哥也當不成了。”他向小蝶笑了笑,再沒有多說什麼。
“哥!”小蝶猛然一驚,伸手去抓小風的衣襟,卻慢了一步,隻看到小風大步離開的背影隱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