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西藏篇(1)(1 / 3)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第一場雪什麼時候到來,天邊什麼時候露出第一線光,嬰兒什麼時候長出第一顆牙,邪惡的疾病什麼時候爆發——而我們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真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第一場雪什麼時候到來,天邊什麼時候露出第一線光,嬰兒什麼時候長出第一顆牙,邪惡的疾病什麼時候爆發——而我們什麼時候會愛上一個人。

2003年春天的北京,“非典”來勢洶洶。

新聞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報道,令人膽戰心驚的死亡人數與日俱增,往日繁忙喧囂的大街小巷忽然變得寂靜無比,各大高校相繼發布停課的消息。

滿目所見皆是白色的口罩。封閉空間內的相處開始變得度日如年。

人們互相投以警惕和不信任的眼神。乘坐商場內的電梯時,我不小心打了個噴嚏,身旁的陌生男人立刻驚恐地拿出手機來報警。

不曾身臨其境的人很難體會到當時那種壓抑而恐慌的氣氛——憂樂未知,陌阡不識,死生無常,人生如寄。

那是我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個春天。這一年我大學四年級,無錢無男友無書可讀無班可上,可是身體結實,眼睛明亮,滿心理想。我隻覺得青春揮霍不盡,前路又遠又長。

二十一歲的我擁有一個籌劃了四年之久的夢想。一個希望在畢業之前實現的夢想。一個幾乎被這惡魔一般的“非典”擊碎的夢想。

那就是西藏。

我常常疑心“西藏”這兩個字本身就是某種具有神秘力量的咒語,否則如何解釋有那麼多的人一聽見這兩個字就如癡如狂心馳神往?

我自認為有充足的理由向往西藏,比如少年學畫時不止一次地聽老師描繪過藏族繪畫中的奇特幻想與象征意味,比如第一次進雍和宮就完全被那種神奇的磁場深深震懾,邁不動腳步移不開眼睛,比如大學裏因選修藏傳佛教而讀了不少相關的書籍,深深折服於藏式的“依正不二”、“合和共生”的生態倫理智慧……可是這一切都抵不過最初聽見“西藏”兩個字時內心的震動。那是一種莫名的衝動和狂熱,就像唐三藏向往著可以獲取真經的西天聖地,就像海明威筆下的佛萊德裏克向往著神甫那“晴朗幹燥的故鄉”……然而“非典”的蔓延令我的西藏之行變得異常艱難。這艱難首先是心理上的——“非典”時期出行旅遊屬於高危行為,因此我父母一定會擔驚受怕夜不能寐。再則北京的大學一所所相繼宣布封校,我的大學校園裏也廣泛流傳著即將封校的消息。

我見過其他高校封校的情形。鈍重的鐵門冷冰冰地隔開了兩個世界,裏麵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進不來。情侶們隻能隔門相望,或是從鐵門的縫隙中伸手相握。

“這簡直是坐牢……”一個匆匆走過的路人小聲地咕噥一句,向被困在鐵門內的可憐學生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當即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如果真的封校,我的西藏夢在畢業之前便幾乎不可能實現了……終於,在這個春天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在滿街的白色口罩中漸漸出現hello

kitty、機器貓和鹹蛋超人圖案的時候,在“4月25日開始封校”的小道消息在校園裏漸漸流傳開來的時候,我暗暗下定了決心。

4月24日,我在西單買到了第二天早晨飛往拉薩的機票。

這一天是我老爸的生日。晚上我打電話回家,祝老爸生日快樂的同時,也告訴了父母我的決定。

電話那端的空氣忽然變得異常沉重。我能感覺到老爸在強壓著怒火。他說:

“不要去!你也不看看現在是怎麼樣的非常時期!”

“可是我連機票都買好了……”

“不準去!太危險了。萬一出事怎麼辦?那邊的醫療水平又那麼差。”

“可是我已經計劃了那麼久……再不去就沒機會去了……”

……幾個回合之後,老爸扔下一句話:

“如果你一定要去,以後也休想再進這個家門!”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

“對不起,老爸。可是我還是要去。”

我輕輕掛上了電話。

柔軟而無盡的黑暗包裹著這樣一個北京暮春的夜晚。半夜起床,看到窗外繁星如鬥。輕輕拍了拍床邊已經收拾好的行囊,我心裏清楚,在同一時刻輾轉反側夜不成眠的,還有兩千公裏之外的我的父母。

銘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開始萌生去西藏的念頭。

大學畢業以後,辛辛苦苦地工作。跟相戀五年的女朋友分手,複合,再分手,最後跑到南京。

我是多麼喜歡在南京的生活,可是快樂的時光一轉眼就過去了。八個月以後,公司安排把我調回香港。我知道,很快就要做回一個平平凡凡的香港人,打一份香港工,找一個香港女朋友,然後結婚,住在那些狹小的房子裏,過一輩子香港人的生活。

我在中國走過的地方不算少,但是我知道隻有一個地方是最值得期待的,那就是西藏。好想好想去一次西藏,特別是在青藏鐵路通車以前,去感受一下那個人稱“最後的淨土”的地方。

剛認識的網友小桃跟我說不要去西藏了,說那邊有什麼好玩。

媽媽說現在“非典”很厲害,不要到處亂跑。

我說:“不行,我一定要去。”

當媽媽知道阻止不了他那個頑固的兒子時,隻好寄來了一疊口罩。

就這樣,我帶著一疊口罩和一本《藏地牛皮書》,踏上了南京西站開往蘭州的火車。

4月19日至4月24日銘基南京—蘭州—格爾木—拉薩

24小時的車程,睡了好幾覺。第一次單獨旅遊,沒有人跟我說話,有點不習慣。到了蘭州,馬上去買當天去格爾木的火車票。到了售票廳,被告知沒有票了。

根據我的經驗,一般在這個時候,總會有“好心人”出來熱心“幫助”你。

果然不出所料,“好心人”出來了,火車票也解決了。當然,錢也是多花了。跟我一起買票的還有一個從鄭州上火車的女生,她也要進藏。我看她隻背了一個小小的背包,好像沒有其他裝備,比較像是離家出走。她自我介紹說叫小魚,職業是導遊。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跟男朋友吵了一架後,一氣之下跑出來的。我想,現在的女生多瀟灑啊,她看起來年紀好像才跟我差不多。

在火車上聽說幾個星期前青藏公路下大雪,很多車被困在公路上,凍死了很多人。我坐在窗邊,看著外麵的風景從一開始的城市變為後來的荒無人煙,心裏越來越興奮。我知道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就快要出現在我的眼前了,卻不知道前麵的路途有多崎嶇。

4月20日下午,我到達了海拔

2800多米的格爾木。這是從青藏線進藏的必經之地,也是大家進藏前交流訊息的地方和最後的補給站。很多人說進藏前最好先在格爾木待一天,這樣可以讓身體先適應一下,往後的高原反應就沒有那麼強烈。所以我決定了先在格爾木住一個晚上,明天再坐汽車去拉薩。

原來我打算去住那些驢友比較集中的招待所,但是下了火車後,小魚提議去對麵的賓館看看。第一次被女生要求一起去酒店“開房”,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她應該不會要求我們住在同一個房間吧。

進入賓館後,當我在想應該找什麼借口時,她已經跟前台說要兩個標間。

看來,我可能對自己的魅力過分自信了。

第二天,出發之前我們先在附近的飯館吃了中飯,小魚還點了兩大瓶啤酒。一直聽說在高原最好不要抽煙喝酒,所以在她再三要求幹杯時我還是沒有把酒喝完。不過她看起來很能喝,能喝得讓我有點害怕。

原本預計兩點半發車的汽車,因為種種波折直到六點整才終於開往青藏公路。從格爾木到拉薩全程大概1154公裏,估計24小時以後到達拉薩。

沿途天氣惡劣,又是風又是雨又是雪,窗外逐漸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隻感覺到車一直在爬坡。當海拔不斷上升時,身體也越來越難受,呼吸困難,頭有點痛,想睡覺卻睡不著。

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天氣非常寒冷,車窗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聽說再過一段路就到達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以後的路也會比較容易走。我心想很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過了沒多久車停下來了,司機說有一個配件需要從拉薩或者格爾木運過來,最少也要等半天到一天。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要知道在青藏公路的最高點待一個晚上可不是件過癮的事,而且還是在沒有暖氣的車廂中。如果趕上下雪,恐怕真的會有人凍死。車裏有部分人已經下了車,去攔截路過的車輛。

雖然有好幾輛大巴經過,但都已經客滿。突然間,一輛空空的中巴在大家麵前一掠而過,並在前麵幾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小魚已經衝到人群的前端,跟司機聊起來了。不到一分鍾,她向我招手,示意把我們的行李從大巴那邊拿過來。我拿著大小背包朝著中巴奔跑,跑不到幾步已經氣喘如牛。想到自己這個男兒身,相比小魚,真的感到慚愧啊。

上了中巴,發現座位都已經被貨物占據,我們好不容易才從貨物堆中騰出兩個空位坐下來。

過了唐古拉山口以後,海拔不斷下降,高原反應也減輕了一點。到達安多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這裏海拔4700米,離拉薩還有455公裏。進城後,司機說要辦點事情,大概一兩個小時以後才繼續行程。因為我們進藏心切,所以毫不猶豫就決定了要再換車。我們拉著大小背包,從安多縣城走到公路口準備再次截便車。這時候,陽光非常猛烈,把我們曬得大汗淋漓。果然,海拔4700米的陽光是不一樣的。

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後對著路過的車不斷招手,讓我想起當年香港的電視節目《電波少年》,裏麵拍攝了一個香港男生和日本男生一起以搭便車的方式從南非到達挪威北極圈。當然,我現在隻需要從安多到拉薩,我身邊的是河南女生而不是日本男生。

等了半小時左右,我們終於攔下了一輛大卡車。一看寫著“豫”的車牌,小魚就馬上跟司機用河南話聊起來,然後用了不到一分鍾就把事情全部搞定。當我爬上卡車前座時,頓時覺得非常有氣勢,有點居高臨下的感覺。

不過,卡車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尤其在爬坡時就好像蝸牛一樣。

終於,在淩晨三點半,卡車開進了停車場,到達海拔3650米的拉薩。

我的青藏公路,終於用36個小時走完了。我們實在太累了,隨便在附近找了一家招待所,先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再做打算。

早上起來,外麵陽光普照,感覺神清氣爽,高原反應仿佛一掃而空。我在街上走著,看見路上的藏族婦人邊走邊轉著轉經筒口中念念有詞,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激動。

我和小魚一起坐公車到北京東路去找旅館,因為拉薩最有名的三家藏式旅館都在那條路上:亞賓館、吉日旅館、八朗學旅館。本來我是打算住吉日的,因為聽朋友說吉日的房間條件比較好。但是到了八朗學的時候,小魚說:“就住這一家吧!”

就這樣,我跟八朗學這個地方結下了不解的緣分。

氣喘籲籲地爬了兩層樓,終於來到了我下榻的301室。這是一個四人間,其中一個室友也是香港人,名字叫阿明。

安頓過後,小魚過來找我去外麵逛一下。但我怕高原反應還沒好,不敢亂跑,隻好乖乖躺在床上。後來我睡不著,便跟阿明聊了一會兒。

雖然現在不是旅遊旺季,但還是有零星旅客住在這裏。認識了湖南來的小宇,上海來的Richard,還有小河北,小廣州。

第二天,八朗學來了一個在廈門上學的小夥子,染了一頭金黃色的頭發,後來我們都叫他做“黃毛”。小魚跟人約好了明天去納木錯,問我參不參加。我還害怕高原反應,所以不敢隨便加入他們。下午跟大家去了哲蚌寺,回來後晚上還去了郎瑪廳看藏式歌舞表演。看到最後,我們跟其他藏民都湊在一起唱歌和跳民族舞,感覺非常有趣。

4月25日,真

這真是一個讓人永遠難以忘懷的清晨。天邊已經微微露出幾絲光亮。空氣涼爽,四周安靜得猶如夢境。

我背著碩大的背包走出宿舍樓。

因為聽說學校會在這一天正式宣布封校,雖然真假未辨,我擔心如果就這樣大模大樣走出校門的話,很可能會立即被攔下並“遣送”回宿舍。在思考了兩秒鍾後,我迅速作出一個決定——翻牆。

宿舍樓下就有一個小鐵門,我“唰”地就把包先扔了出去。接著,三下五除二,幾秒鍾後我便已穩穩當當地站在學校大門之外了。

我忍不住吹了聲口哨。覺得自己簡直帥呆了。

此刻的城市籠罩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光芒中。走在已經開始熱鬧起來的大街上,我看著眼前疾馳而過的車輛,看著走過身邊的每一個人,如同匍匐在草叢裏的戰士,眼神敏感而灼熱,靜候著不可預知的未來。前方是一段寫滿未知的旅程,我孤身上路,忐忑不安,可是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