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5月10日,匈牙利學者伊斯特萬·畢波在貧窮與孤獨中去世,葬禮上數以千計的崇拜者彙聚在一起,並很快演變成一場政治遊行。有份雜誌刊載了他從前的一篇著述,幾小時內就銷售一空。
畢波1911年出生於布達佩斯一個基督教家庭,一生經曆了兩個極權製度。納粹統治時期,他與抵抗組織關係密切,並利用司法部秘書的身份救助了許多猶太人。戰後,他擔任聯合政府的國務部長,同時在大學任教。1949年,拉科西政權掌握全部權力後,他被解除教授職位,在圖書館當管理員。1956年,畢波加入納吉聯合政府,再次擔任國務部長一職。
他在這個職位上隻待了三天。當蘇聯軍隊衝進國會大廈,其他政府成員都躲藏起來,他卻堅守崗位。在此期間起草了一份宣言,號召匈牙利人非暴力抵抗。之後,他被判處無期徒刑,六年後獲赦出獄,在一個部門圖書館工作。
生命最後16年,畢波完全處在精神的孤獨中。
畢波的思想主要來自對匈牙利民主進程的思考。“一戰”後,多民族的奧匈帝國解體,匈牙利宣告獨立,但卻割讓了大片土地。此後,匈牙利不斷發生政變,先後成立了左翼社會主義政權和右翼霍爾蒂政權,後者並製定了歐洲第一部反猶法律,並得到多數匈牙利人支持。“二戰”期間,有50萬匈牙利猶太人被害,但許多人在戰後卻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對屠殺猶太人事件則保持沉默。
在畢波看來,由於曆史經曆造成的群體創傷,東歐的民主進程總是與民族主義混雜在一起。在西歐,nation這個概念意即國民,並與民主相關聯;在東歐,這個概念則意指民族,與國內多數民族相關聯。因此,“一戰”後東歐國家雖然大都采用了民主體製,其人民卻一直處在身份認同的困境中。在國際上,整個社會十分關注別國對自己國家的看法;在國內,各個民族又十分關注其他民族對自己民族的看法。
他注意到情感尤其是恐懼在政治中的作用,認為各種形式的暴力——戰爭、革命、國家強製——總是植根於恐懼。或者說恐懼最終都引發仇恨。兩次戰爭之間,主導東歐國家的是集體生存的恐懼感。總認為國家處在危險中的情緒,造成東歐公眾排除異己的集體偏執,影響了這些國家在兩次戰爭中的社會生活。比如,全社會普遍存在的反猶情緒便源於這種恐懼,並且像疾病一樣互相傳染。
畢波把這種集體病症稱為“政治歇斯底裏症”,其特征是混淆過去與現實,往往認為周圍都是敵人,要尋找那些對自己落後負責的群體,不理睬任何有邏輯的解釋。民族主義者即是如此,他們渲染民族隔閡來反對政治民主或多元化,並以其狹隘、盲目和偏執造成社會的逆向選擇,使理智者沉默,偏執者得勢,從而使東歐國家很難建立起政治平等和人類尊嚴的傳統。
因此,畢波不是將多數決看成民主的基礎,而將人類尊嚴看成民主的基礎。對民族主義往往反民主的認識,使他意識到個人獨立對公眾輿論的重要。在他看來,民主建立在每個人有責任感的文化基礎上,“任何侵犯人類尊嚴的行為與社會中每個人息息相關”,“將他人置於束縛之下,以此來克服自己的恐懼感,這種方法沒有出路”。
解決的辦法就是重建道德現實主義,尋找不幸的根源,既要警惕政府借口國家利益侵犯個人權利,同時又要意識到自由是一種“內心的體驗”,從而“確定並承擔起我們每個人應該擔當的責任”。對自己及所屬的群體持批評態度,抵製“一切打算在人類之間放置致命差別的言論”。
為此,占優勢的多數民族應當先走出第一步,用責任感對抗恐懼,使對立雙方樹立自信和尊嚴感。
顯然,畢波不是一位政治自由主義者,他強調社會的道德因素,而不是製度因素,所以盧卡奇把他視作右翼,自由派則把他視作左翼。比如他認為,在政治與道德複興發生之前,全民普選和議會製度是不恰當的。他也不讚同卡達爾“土豆燒牛肉”的社會主義,認為那是以物質幸福來換取人們對政治的冷漠。
畢波的著述對今天仍具啟示,冷戰後所有那些被捷克思想家帕托切克所稱的“人類苦難的緊急事件”,都可以歸於民族主義的重新興起。為了建立或完善民主,抵製民族主義的誘惑依然是今天所有國家麵臨的時代課題。(景凱旋/文)